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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瑞克·沃尔科特诗选

安 娜

依然梦见,依然思恋,
在阴雨连绵的早晨,你的脸蛋变成
无名女生的脸蛋,莫非一种惩罚,
既然有时,你屈尊微笑,
既然微笑的嘴角已挂有宽恕。
在姐妹们的围攻中,你是一件
使她们感到欣慰的奖赏,她们的指控如荆棘
将你团团困住,
安娜,你犯了什么弥天大错,制造了什么伤痕?
雨季滂沱而至,
半年的时光已退去。时光的背脊仍在疼痛。
小雨也疲惫不堪。
二十年
另一场战争已结束,贝壳在哪儿?
在我们那黄铜色的季节摹拟的秋日里,
你的头发却喷出火焰,
你的凝视出没于无数的图片,
时而清晰,时而朦胧,
一切都在寻觅大同世界
与大自然共谋复仇大计
一切都在悄然昭示存在的真实,
在每一线条背后,你的笑声
凝固成无生息的图片。
穿过你的秀发我走进俄罗斯的麦田,
你的双臂垂落,像成熟的梨子,
你诚然是另一片土地,
你是麦田和水坝的安娜,
你是瓢泼冬雨的安娜,
是充满雾蔼和无情列车的安娜,
是战争后方沸腾车站的安娜,
从沼泽边缘,
泥泞不平的浅滩上,消失,
你是清新却突然变得苦涩的诗歌的安娜,
是如今乳房丰美的安娜,
是行踪未卜的大红鹤的安娜,
是残留在针箍上苦盐味的安娜,
是淋浴者微笑中的安娜,
是黑屋子里的安娜,在发臭的贝壳中
托起我的手,让我们向她的乳房起誓,
她的眼睛清澈无比。
你是全部的安娜,承受着全部的道别,
你的胴体有个厌世的驿站,
克雷斯蒂,卡列妮娜,大鼻子,郁悒不乐,
于是从某部小说的书页中我找到了生活
比你真切,已被选为
他命中注定的女主人公,你知道,你知道。      
                                                
(郭良 译)

火山

乔伊斯害怕雷鸣,
但是在他的葬礼上,却从
苏黎世动物园传来了狮吼。
是苏黎世还是的里雅斯德?
那无关紧要。这都只是传说,就像
乔伊斯之死是一个传说,
或者像四起的谣言,说康拉德
死了,说《胜利》具有反讽意味。
在夜的地平线边缘,
从这悬崖上的小屋远眺,
现在,直到黎明,
遥远的海上石油钻塔闪耀着
两点火光,它们像
燃着的雪茄
和喷火的火山口
出现在《胜利》的结尾处。
一个人可以放弃写作,
应着伟人们那缓慢燃烧的
火光信号,不是去做
他们理想的读者,而是陷入沉思,
积极消化,不是企图
重复或者超越它们,
而是爱上那些杰作,
并做世界上最伟大的读者。
这至少需要敬畏,
这敬畏在我们的时代业已丧失。
太多的人看穿了一切,
太多的人先知先觉,
太多的人拒绝进入那胜利的
静寂,那焚烧在
果核的小小疼痛,
太多的人和雪茄没什么
两样,不过是竖立的烟灰,
太多的人对雷鸣习以为常。
闪电多么平常,
海洋怪兽无影无踪
我们也不再去寻找!
巨人们活在以往的好日子里。
那时他们制造上好的雪茄。
我必须仔细阅读。

(西川 译)


黑八月   

这么多雨水,这么多生活,正如这黑八月
肿胀的天,我的姐妹——太阳
在她的黄房间里抱窝不出。 

一切东西都进地狱;山岭冒烟
像口大锅,河流泛滥;可是她
仍然不肯起来止雨。

她躲在房里赏玩古老东西——
我的诗、她的照相簿。哪管雷
像一摞菜盘从天上摔下来

她也不露面。你不知道吗,
我爱你,而对止雨束手无策?
但我正在慢慢学会

爱这阴暗的日子,这冒汽的山,
充满嗡嗡闲话的蚊子的空气,
和啜饮苦药。

所以当你——我的姐妹
重新出现,用你体谅的眼
和繁花的额分开雨的珠帘,

一切都会同往常不一样了,真的
(你看,他们不让我如我所愿地爱),
因为,我的姐妹呀,那时

我将已学会爱黑暗日子同光明日子一样,
爱黑的雨白的山,
而从前我只爱我的幸福和你。

(飞 白 译)


在意大利

1
我惊讶地看着那些向日葵在辽阔的
绿牧场上旋转,牧场下临靛蓝的大海,
我吃惊地看着它们金色的安静,尽管它们用
雷卡纳蒂上的钟表那种听不见的嗡嗡声歌唱。
难道它们会把脸转向黄昏,就像一只军队
可能服从一个沦亡的帝国最后的命令,
在星星的小装饰和萤火虫
曲折的流火之前,它们的车轮陷入车辙,
然后军队就像精疲力尽的流星柔软地
砰然落地?在我们别处的生活中,向日葵
单独地来,而在这个临海的省份
可能整个田野都洋溢着它们现世的力量
像文艺复兴时期某位巨人的披风一样扩展,
它们的旗帜会凋谢,它们金色的舵充满太空;
它们是我们向自己朗诵的诗歌,是我们
短暂荣耀的隐喻,是我们不能躲避的一轮光芒
在布莱克时代它被叫做天堂,但并非从那以来

2
纽约的每个人都生活在情景喜剧里。
我生活在一篇拉美小说里,在书中
长着白鹭头发的别霍因某种看不见的
悲伤,某种猥亵的折磨而发抖
并把它秘密写入编年史,直到它显现在他脸上,
附带说明的皱纹证实了他的小说,
使他深感难堪。看,它只是
心灵的老故事,这颗心不愿和它彼此抵消
无论多么背运,像堂吉诃德,这只是一个人的事,
决不会伤害别人的心,即使那个头发斑白的陆军上校
在骑兵冲锋中,在一场战斗中突然栽下马来
那决不会使他成为一尊雕像。这是寻常单恋
的地狱。看那些白鹭
在散乱的队列中吃力地走向草地,白旗帜
凄凉地拖在后面,它们是一位老人回忆录中
漂白的遗憾,印刷体的诗节
显露出它们铰链式的翅膀,像完全敞开的秘密。

(程一身 译)


六十年以后

在维约堡的玛利亚酒店大厅,在轮椅中
我看见——她坐在她的轮椅里——她的美
隆起如一朵褶皱的花,那个被我视为
青春生活之火的人将尽其本分地
永远灿如黄金,美丽,年轻
而我已成老朽。她拖着三重下巴,略显老态,那吸引人的
微笑被网进皱纹里,而我感到青春的狂热
短暂地返回,当我们坐在那里,跛着腿,憎恶
流逝的时间和常规客套话的谎言。
小小的波浪仍然拍击着小小的石砌码头
半个世纪前,一个船夫在那里把我留在
黄昏橙色的安静里,或许因性勃起
更快乐,她像一头害羞的小鹿,我暗中追随
一次不可能的野合;那些认识我们的人
知道我们永远不会在一起,至少不会携手散步。
此刻,对讲机里那些沉默的刀子把我们穿透。

(程一身 译)


四十英亩
——献给贝拉克·奥巴马

从混乱中出现一个象征,一幅版画——
一位拂晓时头戴草帽,身穿工装裤的青年黑人,
不可能的预言的一个象征:听众
像一头骡子耕耘的犁沟那样分开,
为他们的总统而分开;一块开满雪花斑点的棉花地
四十亩宽,雄鸡声声啼鸣,可以预知
这个年轻的耕夫无视他不会忘记的
长着棉花头发的祖先,在一根树枝上排列的是簇拥
在一起的戴眼镜的猫头鹰,在土地向后倾斜的边缘
是一个做手势的稻草人,冲着他暴跳如雷
而这种细小的耕作仍然在这张有横格的纸上继续
超越这片悲鸣的土地,那棵被处私刑的树,那龙卷风的黑色报复,
这个年轻的耕夫感到他的静脉,心脏,肌肉,筋腱发生了变化,
直到这片土地像一面敞开的旗帜平躺着,这时,黎明真实的
光线使土地布满条纹,一条条犁沟等待着这位播种者。

(程一身 译)


两只猫

你的两只猫蹲着,有条纹的斯芬克斯,带着那种
出奇的淡然,那种“你以为你是谁”的平静,
它们站起身,悠闲地迈开大步,离开了你的触摸
只等你一个人。用一只胳膊作为摇篮,
肚腹朝上,被一只刷子反复抚摸
从它们的软毛里拖曳芒刺,双眼裂开缝隙
神情迷离。在大地隆起的腹部上
一月的太阳散布它的香膏,影子总是适合
它们的形状,改变后仍然适合。浪花扩散迎迓。
接受它。看浪花会如何迸裂
像一只猫沿着墙边迅速爬行,
抓牢,滑行,返回;起初,它的爪子
如何钩住上边,然后活泼地滑下来
落到水渍镶边的岩石似的泡沫上。那颗心回到了家,
试图抓牢它爬过的每样东西,
而盐腌的事物只会增加它的饥渴。

(程一身 译)




假如在万物的光华中,你褪色为
凡真之物,却又黯然退向
我们约定而恰当的
距离,就像月亮
在树叶之间彻夜点亮,愿你
也无形地愉悦这间小屋;
有着双份怜悯的星星啊,你过早地
来到黄昏,又太晚地
值守黎明,愿你苍白的火焰
指引我们心中最黑暗的部分
渡过这混乱,
带着你白昼的
激情。

1969
(阿九译 )


诗二首,记一个帝国的覆灭

其一

一只苍鹭飞过清晨的沼泽,刹住
振动的双翅装点了一个树桩
                (感谢上帝,
由于这个动作,地上的景色完美无缺,
在这一瞬间,时间和运动
成了引领罗马踏平一切的铁蹄的象征,
也是肩负律法的前殖民地总督们一生的追求)
并在这片刻的宁静上留下一声哀号。


海葡萄

那张因厌倦了岛屿
而依向阳光的帆
是一艘加勒比海上击水的纵帆船

在返航的途中,也许是奥德修
在爱琴海上踏上归途;
那是一个父亲和丈夫的

渴望,挂在一串酸葡萄下,正如
那个奸夫能在海鸥的每一声叫喊中
听见瑙西卡的名字。

这让所有人都不得安宁。迷恋与责任
之间的那场古老的战争
将永无尽头,而且一直如此,

无论对海上的漂泊者,还是此刻已在岸上
吊着拖鞋回家的人,从特洛伊
叹别它最后的战火,

到瞎眼的巨人将巨石投入浪谷,
直到自那狂涛中,伟大的六音步诗行
拍岸到达了终点。

经卷抚慰人心。可惜远远不够。

1976
(阿九译 )


欧罗巴

满月如此强劲,我分明能够看见
椰子树投在平房上的彼此簇拥的影子;
那些白色的墙壁正因失眠而愠怒。
星星们一滴一滴地漏在
海杏树的铁甲片上,坏笑的云彩 [1]
皱成一团,像是明媚的床单。
浪花那永不满足的淫荡的呻吟
穿墙过来,而我感到我的心
也在月光下一片空白,涂改着
白昼设计的毫不含混的图案,
将树影改编成浪沫中弯曲的少女的身体;
再近一点,却是一座黑色的山丘,
带着温存的呼哧声,在靠近 [2]
正向酥胸上泼洒银波的赤裸少女。
假如贞洁的月亮没有迅速拉上黑云的帘子
让双方的影子交合在一起,
他们恐怕还保持着得体的距离。

她与那华丽的闪光调情,是的,可一旦
你臣服于人性的淫乱,你就能
透过月光看清他们究竟是什么,
那是扮成配种的公牛或是发情的天鹅的诸神——
就像是极尽煽情的农夫的手抄本。
有谁看见过她白皙的双臂勾着他的犄角,
她的大腿在他们大幅起落的驰骋中死死地夹住,[3]
谁又看见过,伴随着尽情释放的咝咝的白沫,
她白嫩的肉体聚起一个星座,发出白磷般的微光,
正如咸腻的黑暗里,野兽和美女一起来了?[4]
和从前一样,那里什么也没有,
只有泡沫在楔入天际的熹微,
再穿透精细的,镶着银钉的甲胄,
像他黯淡的毛皮上仍在颤栗的水滴,
那隆起和犄角也都消解并潜隐于群星之中。

(阿九译 )
译注:
[1]  海杏树,原文作 sea almond (Terminalia catappa),一种生长在热带和亚热带海边的阔叶乔木,叶子呈椭圆状,厚实如小甲片。
[2]  呼哧声,原文作snorting。注意不是snoring (鼾声),而是牛马大牲畜呼吸时鼻子里发出的轻微呼哧声;发情中的牲口尤其明显。
[3]  原文是their deep-plunging ride,这个their表明ride这个动作是两个人的事。前面的deep-plunging ride是典型的隐喻,第一层意思是欧罗巴神话里欧罗巴被宙斯幻化成的公牛劫持,下海狂奔,第二层意思则是男女“以骑跨姿势深深的交合”。此前读过傅浩先生的译作,此处他译作“他们深潜的驰骋”,其中“驰骋”二字完美得无可挑剔,也让我在翻译时无法绕过。不过,因为二人并未深潜入海,而是在海面上狂奔,所以我姑且译作“大幅起落的驰骋”,同样保留了所有的双关。
[4]  来了,原文作come,指性高潮。傅译作“丢了”,正是中国传统情色文学里的习惯用法,在当代汉语里却很少使用。用“来了”更加自然。


东方的不死之黍

玉米是东方的不死之黍。永远不要收割,也无须播种。
我相信,它一直站立在那里,从永远直到永远。
——特拉赫恩,《诸世纪的沉思》

在十三岁的他面前,自然像一个巨兽。
患上疟疾,浑身流淌着罪恶,
在立马可和晚祷中被赦免。
当黄昏染红他憔悴的面容,这个天才少年
在研究燕子如何一边反复念叨着人类堕落
一边接合了对峙的檐角。
当那无声的滑翔带着自己的体温
掠过树叶、山坡、屋顶和庭院,
他又对着铁皮反射过来的耀眼异象泪流满面,
虽然为什么他也不大清楚。
就这样,在炽热的白铁皮的提示下,
天国向一双生着热病的眼睛打开,
罪就是这样发生的,天真也变成了智慧。

这场热病被称为原罪,
这人格化了的爱照亮了地狱,
也在天父的面前为他招来了一个指控:
为街上气若游丝的孤儿
还有在昏暗中朝着家爬行的病残者流泪,
当那个人头随着乱发摇曳的掌灯人走来,
带着他的脚步踏上台阶时的阴森:
像端着汤的老妈,但更像是
混沌,大地的生母,她的名字叫作夜。

1962
(阿九译 )

准备流亡

为什么我会想像曼德尔施塔姆
死在渐渐发黄的椰林间,
为什么我的天赋已在不安地频频回首
想找一个影子填进门框
并将这一页交给日月的亏蚀?
为什么月亮会盈成一道弧光灯
而我手上的墨迹已经准备好
在耸肩的警官面前按下姆指?
为什么空气中会有一种新的气味,不同于
它曾经的咸涩,和破晓时的酸橙味,
而我的猫,我知道我是在想像它,在我的路前跳过,
我的孩子的眼睛早已像是远在天边,
而我的诗,即便是这一首,也想到处躲藏?

1976
(阿九译 )


晨月

依然魅惑于月亮的轮回,
打着满帆疾行,
经过摩纳可可山蜷伏的鲸背,

我惊骇于她清醒的光辉。

那是十二月之初,
微风刷新了大地的皮肤
和水面的寒兢,

而我注意到
摩纳可可山投下的深蓝的影子,
像十二月的日晷,

我高兴的是,大地仍在变化,
满月还能用她的前额使我迷目,
在这个明亮的清晨,

还有白色的须芒从我的胡子上伸出来。

1976
(阿九译 )




紧握着我心脏的那只拳头
稍稍松开;我大口呼吸
这份明快轻松,但它又再次
握住。我何曾没有爱过
这爱的痛苦?但这次它超出了

爱而达到疯狂。它有着
疯子一样的钳握;这是在嚎叫着坠入
深渊前,死死扣住
非理性的悬崖。

心啊,就这样紧紧地扣住。
这样,至少你还能活着。

(阿九译 )

自勉

我住在水上,
一个人,没有老婆孩子。
我仔细研究过每一种可能性,
到最后才发现:

在黑水边,有一座矮屋,
窗子永远开着,
面向陈旧的大海。我们不会去选择这样,

我们只是本来应该怎样,就是怎样。
我们历经苦难,年复一年,
我们卸得下货载,却卸不下自己

生命的重负。爱是一块石头,
栖在黑水下的
海床上。此刻,除了真情,

对诗歌我一无所求,
不要怜悯、名声、医治。沉默的妻子,
我们可以坐下来,看黯淡的海水,

并在淹没于
平庸与废品的一生中
活得像一块石头。

我要忘却情感,
忘却自己的天赋。这比生命中经历的一切
都更伟大,更艰难。

(阿九译 )

死于大火的城市

那个煽情的布道者刚刚扫荡了一切,除了教堂上的天空,
我便在油灯下记述一个城市如何死于大火;
在蜡烛被烟熏得泪水充沛的目光下,我
想用比石蜡更多的话语,讲述铅丝一样崩断的信仰。
整整一天,我在乱石般的传说间走动,
街边的每一堵墙都像骗子一样让我吃惊;
被群鸟震撼的天空如此喧闹,所有的云都像
被劫的包裹,尽管是在火中,还那样白。
在基督走过的浓烟滚滚的海面上,我问,为什么
当他木质的世界不再管用时,人会哭得像一根蜡烛?
在城里,树叶是纸,而山丘是迭起的信仰;
对一个整日闲逛的男孩来说,每一片叶子都是一次绿色的
呼吸,把我以为早就僵冷了的爱重建一次,
祝福着死亡,还有这火的洗礼。

(阿九译 )

真理

分享面包
就是分享生命,
但除了真理――
你只能在夜里到床上
听真理
在你的手心
一只儿时的钟面上
挣扎:这
冰冷的屋子
是一只翻了的小船,
而几面白墙
是打湿的帆……

(阿九译 )

波兰骑士

侧影画中,青灰马“死神”驮着少年提多,
沿着寸寸燃烬的白昼走进黑森林;
目力不再的父亲心中的爱子
正像丢勒的骑士跨着罗辛南特战马;
但少年愉人的英姿无法掩饰马蹄的失步。
勇士转过身去,朝着父亲
再次投去确信而坚定的目光,
这匹继承来的驽马准确无误地
驰向充满象征的森林,它时刻呼唤着
猛龙扈从的骑士赶赴那里长眠。
但骑术在暗暗嘉许着骑手,
这青灰而面无血色的战马虽然早已通体僵绝,
却仍以不死的姿态托起自己的凶手,
它清澈的目光静待着下一时代的解读。

(阿九译 )

仲夏,多巴哥

宽阔的,太阳石的海滩。

白炽的热力。
碧蓝的河流。

一座小桥,
烤焦的棕榈的黄叶子

自夏日困倦的房屋边伸出,
整个八月都在瞌睡。

我所拥有的日子,
以及失去的日子,

日子就像女儿渐渐长大,
不再守着我的臂弯。

(阿九译 )

遗嘱附言

精神分裂,被两种风格拷打,
一种是雇佣文人帮闲的散文,我用它
来流亡。跋涉在月光下弯刀一样延伸数里的海滩,
我晒着月亮,让它烤着,
直到蜕去了
自爱这大海般的生命。
要改变你的语言,先得改变你的生命。
我无法纠正过去的错误。
浪花厌倦了天涯,自远方归来。
海鸥用生硬的舌头在搁浅的
渐渐腐烂的独木舟上方尖叫。
它们是夏洛特维尔的一片带有毒喙的云。
从前我以为,只要爱国就行,
但现在即使想这样,食槽里也没有我的位子。
我看到最聪明的人在腐朽成走狗,
仅仅为了一点残羹。
我已快到中年,
烤焦的皮肤
纸屑一样从手臂上脱落,薄得跟葱皮一样,
像皮尔•君特的谜语。
心里空无一物,甚至没有
对死的厌恶。我认识很多死者,
跟他们都很熟悉,性格也都相投,
连他们怎么死的我都了如指掌。当身上着火了,
肉体也就不怕地下的炉门,
不怕太阳留下的那个炼狱或者火坑了,
更不怕这个在云中出没的弯刀一样的月亮
把这片海滩烤成一页白纸。
它全部的冷漠不过是另一种狂怒。

(阿九译 )

海难余生

饥饿的眼睛贪婪地吞吃海景,只为一叶
美味的帆。

海平线把它穿上无限的线。

行动滋生狂乱。我躺着,
驾驶着装上肋木的一片椰影,
生怕增多我自己的脚印。

吹着沙,薄如烟,
腻烦了,移动一下它的沙丘。
浪潮像孩子似的厌倦了它的城堡。

咸的绿藤和黄的喇叭花,
一个网缓缓移过空无。
空无一物:充塞白蛉子头脑的愤怒。

老人的乐趣:
早晨,沉思的后撤,想着
枯叶,自然的安排。

阳光下,狗粪
衔了硬壳,发白如珊瑚。
我们结束于土,开始于土。
在我们的内脏里创世。

细听,我就能听见珊瑚虫在营建,
两个海浪击出一片静默。
掐开一只海虱,我使雷霆爆裂。

像神一样,我歼灭神性、艺术
和自我,我抛弃
已死的隐喻:杏树的叶形心。

成熟的脑烂得像个黄核桃
孵出它
乱糟糟的海虱、白蛉和蛆,

那个绿酒瓶的福音,被沙塞死了。
贴着标签,船的残骸,
握紧的漂木苍白而带着钉,如一只人手。

(飞白 译)

沼泽

咬啮着公路的边缘,它是黑嘴
轻轻哼着:“回家来吧,回家来……”

在它粘滞的呼吸背后藏着一个字:
“长”——长出菌类,烂,
根上长满白斑。

比藤的丛莽、采石场和晒裂的河床更可怕,
它的恐怖曾使海明维的英雄难移寸步
呆立于看得清的浅处。

它开创虚无。穷人囚犯和黑人的牢狱。
它的黑色情调
每个落日取你生命之血的一个涂片。

奇怪可怕的蜿蜒!红色树丛中每株树苗
蛇一般弯曲,它的根淫秽可憎
如一只六指的手,

掌心里藏着背披青苔的蟾蜍,
名叫“蟾蜍凳”的毒菇,烈性的姜花,
血的花瓣,

虎斑兰花斑斑的阴户,
离奇古怪的鬼笔阴茎
沿着唯一的路纠缠过客。

深深地,比睡眠更深,
像是死,
太富于衰减,太窒于呼吸。

在迅速注满的夜里,看
最后的鸟如何仰喉啜饮夜色,
野树如何滑

同黑暗,与扩散着的
记忆缺乏症一同变黑,渐渐进入
虚无的边界,混合

肢、舌、筋,成为一个结
如同混沌,如同面前的这条
路。

(飞白 译)


海的怀念

有样搬走了的东西在这座房子耳朵里吼叫,
挂起无风的帘,击晕镜子
直到只剩反应而没有实体。

有个声音好像风车咬牙切齿直到
死死地刹住;
震耳欲聋的空缺如狠狠一击。

它箍住这山谷,压低这山峰,
它使姿态疏远,使这支铅笔
穿透厚厚的空虚,

它用沉寂装满橱柜,摺起酸味的衣服
像死者的遗物那样准确,
像死者由亲爱者运行着,

不抱信心地,期望着占据。

(飞白 译)


世界之光


    来点卡亚,此刻要来点卡亚,
    此刻要来点卡亚,
    因为下雨了。
               ——鲍勃·马利

当小巴播放马利的摇滚歌曲,
那美人悄悄地哼起叠句。
我可以看见光线在她脸颊上
游移并照出它的轮廓;如果这是一幅肖像
你会让强光部分留在最后,这些光
使她的黑皮肤变得柔滑;我会给她加一个耳环,
简单的,纯金的,以形成对比,但她
没戴任何首饰。我想像一股浓烈而香甜的味道
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仿佛散发自一只安静的黑豹,
而那个头就是一个盾徽。
当她望着我,然后又有礼貌地移开视线,
因为凝视陌生人是不礼貌的,
这时她就像一座雕像,像德拉克洛瓦一幅黑色的
《自由领导人民》,她眼睛里
微鼓的眼白,雕刻似的乌木嘴巴,
身体结实的重要部位,一个女人的重要部位,
但就连这个也在黄昏里逐渐消失,
除了她轮廓的线条,和那凸显的脸颊,
而我暗想,美人啊,你是世界之光!

我不止一次想到这个句子
当我在那辆十六座位的小巴上,它穿梭于
格罗斯岛与市场之间,那市场在星期六买卖结束后
留下木炭似的粗砂和抛弃的蔬菜,
还有喧嚣的酒馆,在酒馆明亮的门外
你看见喝醉的女人在人行道上,结束她们的一周,
忘掉她们的一周,悲哀莫过于此。
市场在星期六晚上停止营业时
还记得煤气灯挂在街角柱子上的
晃荡的童年,以及小贩和人流
熟悉的喧闹,而点灯人爬上去
把灯盏挂在柱子上,接着又去爬另一根,
孩子们则把面孔转向灯盏的飞蛾,他们的眼睛
白如他们的睡衣;市场
在深陷的黑暗里关闭着,
一些影子在酒馆里为生计而争吵,
或为喧腾的酒馆里正式的争吵习惯
而争吵。我记得那些影子。

小巴在渐暗的车站等待乘客慢慢坐满。
我坐在前座,我不赶时间。
我看着两个女孩,一个穿黄色紧身胸衣
和黄色短裤,头发里别着一朵花,
在平静中渴望着,另一个不那么有趣。
那个黄昏我已走过了我生于斯长于斯的
这个镇的各条街道,想起我母亲,
想起她的白发被渐浓的薄暮染淡,
还有那些倾斜的盒形房屋,它们似乎
就靠挤得密密实实而撑住;我细看过那些
半开着百叶窗的客厅和黯淡的家具,
莫里斯安乐椅,摆着千金藤的大桌,
还有一幅平面印刷的《圣心基督》,
小贩仍在向空荡荡的街道兜售——
糖果、乾果、黏巧克力、炸面圈、薄荷糖。

一个头巾上戴着一顶草帽的老妇
提着一个篓,一瘸一拐向我们走来;在别处,
在一段距离外,还有一个更沉重的篓,
她无法一起拿。她很慌张。
她对司机说:“Pas quittez moi a terre,”
她讲的是土语,意思是“别把我搁在这里”,
用她的历史和她乡亲的历史说,就是:
“别把我留在土地上”,或换一下重音,就是:
“别把土地留给我”(来继承);
“Pas quittez moi a terre,神圣的公车,
别把我留在土地上,我已经累坏了。”
小巴坐满了不会被留在土地上的
浓重的影子;不,这些影子会被留在
土地上,还会被辨认出来。
被抛弃是他们早就习以为常的事儿。

而我已抛弃了他们,我知道
在海一样无声的黄昏,男人们
佝偻在独木舟里,橙黄色灯光
从维基海岬照来,黑船在水上,
而我坐在小巴里,我的影子
永远不能跟他们其中一个影子
凝固在一起,我已离开了他们的土地,
他们在泛白的酒馆里的争吵,他们的煤袋,
他们对士兵、对一切权威的憎恨。
我深深爱上窗边那个女人,
我多想今晚可以带她回家。
我多想她拥有我们在格罗斯岛海滩
那座小屋的钥匙;我多想见到她换上
一件光滑的白睡衣,它会像水一样倾泻
在她胸脯的黑岩上;多想
就这么躺在她身边,挨着有煤油灯芯的
黄铜灯盏的光圈,在寂静中告诉她
她的头发就像夜里一片山林,
她腋窝里有涓涓河流,告诉她
如果她要贝宁我会买给她,
并且永不会把她留在土地上。还有其他人。

因为我感到一种会使我流泪的强烈的爱,
和一种荨麻般扎我的眼睛的怜悯,
我怕我会突然泣不成声
就在这辆播着马利的公车上;
一个小男孩透过司机和我的肩膀
细看前面的灯光,细看乡村黑暗中
疾驰而来的道路,小山上亮灯的房子,
和密集的星星;我抛弃了他们,
我把他们留在土地上,我把他们留下
唱马利悲伤的歌,这悲伤真实如干燥的
土地上雨水的味道,或湿沙的味道;
他们的友善,他们的体贴,以及
在小巴前灯照射下的礼貌告别

使小巴充满温暖。在喇叭声中,
在音乐的呜咽声中,他们的身体
散发强烈的香味。我多想这小巴
永远继续行驶,多想没人下车,
没人在灯光照耀下道晚安,
在萤火虫的引领下踏上弯曲的小路,
走向有灯的家门;我多想她的美
进入木制家具体贴的温暖里,
走向厨房那惬意的搪瓷盘的
格格响,走向院子里那棵树,
但我要下车了。在翡翠酒店门口。
休息室将挤满像我一样要转车的人。
接着我将走上沙滩,伴着碎浪。
我下了小巴,没有道晚安。
晚安会充满难以表达的爱。
他们坐在小巴里继续赶路,他们把我留在土地上。

接着,小巴走了几米,停下来。一个男人
从窗口呼唤我的名字。
我走向他。他拿出什么东西。
是一包从我口袋里掉出来的香烟。
他递给我。我转身,藏起眼泪。
他们什么也不要,我什么也不能给他们
除了我所称的这“世界之光”。

(黄灿然 译)

玛丽娜•茨维塔耶娃

报纸在安乐椅上老去,沙发昏睡
在阳光的空虚中,海滨的房子内一张床
保持着方格呢床罩的平整,镜子被划着
一道又一道的十字叉,被顶扇影子般的扇片。

焦渴得如同海滩,我步入厨房。
我的干渴长进生锈的水龙头。
从打开的冰箱中喷出的冷气表明白色的冰笞
已从冰盘结壳到西伯利亚的森林。

我喝着结霜的瓶中的水,自我放松,
顶扇的页片在宁静中嗡嗡响着。
我看见从消失了的衣柜卸下来的那扇门
斜靠着,像一把提琴的琴面支撑在空间中。

我把冰水放回,看见一列停在火车站的
火车焊在冰雪中,圆圆的车窗的窗框,
霜钩织着你的脸庞,在滴落的忍耐中,
一只鸥鸟的叫喊溶化成一根冰柱。

你从你书的门中溜出,穿着黑色的斗篷——
你在雨中奔跑,像哭墙上
陈旧的黑睫毛油,像瓷器碎在
一个洋娃娃的笑中——你的眼睫毛用柯尔油抹得深黑。

通过飞动的景色,酸橙或月桂的一片叶
已学会了你的沉默,另一种语言。
葡萄藤的手腕脉搏跳动吗?每一支绿色的卷须
在你的喉咙里打卷吗?家蝇成对地嗡叫着

在单人床上。啊,你的梯子般渐渐升高的云雀般的
被打断的歌!海藻形的西里尔字母,
是你生命的速记,鹞鸽的爪印是
你的破折号和连字符,沙一样碎裂的木棍。

这是暴风雨的季节,茨维塔耶娃,有些日子在下雨
而大海低着头像一匹马一样站立
或像一位姑娘俯身在洗脸池上,尔后,塞住的水管,
突然用全力喷出所有的苦难。

但在蔚蓝之外,有时一只海鸥叫喊着
像褪色的浮木上的刺。上帝渐渐
愈来愈远,愈来愈蓝,此刻,在散文的沙丘外,
跑来了你小小的惊叹号的身影。

海藻甩干了她的头发,玛丽娜•茨维塔耶娃,
鹈鹕中断了自己的飞翔钉在十字架上;
但那新娘般,环飞着的幸存者
海鸥,满怀着她圣洁的感情

这海滨的房屋,梳妆台,一个天蓝色的粉盒,
地平线样的边字符,空白的墙——一份他们撕下了
你的照片的护照,一座床头钟,
不指示时间地嘀嗒着,一件你忘了的黄色蝴蝶裙,

从我的床单上抖掉的沙,枕头的坟冢,
一滴海洋般的泪。太阳摇晃着它的鳞片。
时间,那永恒的一半,像大海在一扇窗口,
狂风吹动着你书页的固定的篷帆。

(沈睿  译)


32

仲  夏(选译)


I

飞机象一尾银鱼钻过云层的卷册——
那上面将不会留下我们经历之地的任何记录
不会有海水的明镜,不会有忙于自我增殖的
珊瑚;这些卷册不是正在消失的石头垒起的
大门,而是潮湿的文化中破碎的书页。
因而它们的羊皮纸上裂开了一个洞,在一片
巨大的阳光废墟之中,那座岛屿猛然显现:
它已被旅行者特罗洛佩和弗劳德1所知晓,因为它
一无是处。甚至连人都没有。飞机的投影
象鲦鱼穿过海藻一样从容地在绿色的丛林上
起伏。我们的阳光被罗马和你的白纸
所分享,约瑟夫2。这里,和其他地方一样
都处于同一个年代。在城市,在泥浆中的殖民地
光从来没有纪元。在废弃的码头附近
在西班牙港3周围,灼目的郊区渐渐消失在词语中——
马拉瓦尔,迭戈马丁——航路漫长如同遗憾
教堂的尖顶渺小得让你听不到钟声,而
亮白的清真寺尖塔那尖锐的呼喊也无法
从绿色的村庄传来。下降的窗户在泥土
的书页之上轰响,甘蔗地沉入诗段之中。
名词们象鸟一样轻易地找到了它们的枝头,又象
一片白鹭的疾云一样掠过褐黄的沼泽。
来得太快了,这斜冲下去的家的感觉——
甘蔗扑向机翼,围栏;一个当滚动的机轮
不停晃动心灵之时依然站立的世界。

III

在皇后公园饭店,在那些天花板高悬的白色房间
我再次进入我最初的本地镜像。瓷盆里一条溜滑的
斜齿鳊,从去往巴纳塞斯山4的路上滑出。
我所写下的每一个词都走错了路。我不能
把这些诗行和我脸上的诗行连在一起。
那个在我体内死去的孩子已在凌乱的床单上
留下了他的痕迹,而那在瓷盆的排水孔上
漱口般低语的正是他微弱的声音。
走出阳台,我记起了早晨曾是怎样的景象:
它象弗兰西斯卡5《耶稣复活》一画中的
一个花岗石角落,冰冷、沉睡的底座
象希尔顿上方小小的棕榈叶一样扎人。
在满是露水的大草原,被马夫们轻柔地驱策着,
喷着响鼻,脚踝细嫩的赛马在训练:
它们的脚踝细嫩得象面包房里飘出的棕色烟雾。
汗水使它们的侧面变黑,露珠凝上了
整晚停在大街上的肥大的美国计程车的皮肤。
在被一条阳光的丝带标示出的漆黑的沥青巷道里
破屋陋室紧闭的脸被那句特拉埃尔内族6的谚语
——“黍米是初始和不朽的谷物”——以及卡罗尼
的甘蔗地所触摸。携带着整个燃烧的夏天
一阵和风漫步到船坞下面:大海由此开始。

VI

仲夏打着猫的呵欠在我身旁伸着懒腰。
唇片上沾满灰尘的树木,在它的熔炉里渐渐熔化
的轿车。炎热使得流浪的杂种狗踉跄而行。
议会大厦被重新漆成了玫瑰色,而环绕
伍德弗德广场的围栏仍是正在锈去的血的颜色。
卡萨罗萨达7,阿根廷的心境,
在阳台上浅吟低唱。单调的火红色灌木林
用中国杂货店上空的表意文字
拭刷着潮湿的云层。烤箱般的巷道令人窒息。
在拜尔蒙,忧伤的裁缝们盯着破旧的缝纫机,
将六月和七月紧密无隙地缝合在一起。
人们等待仲夏的闪电就象全副武装的哨兵
在倦怠中等待来福枪震耳的枪声。
而我是被它的灰尘、它的平淡,
被给它的流放填满恐惧的信心,
被黄昏时分带着蒙尘的桔色光晖的山峦,
甚至被臭气薰天的港口上空
象警车灯一样转动的领航灯所养大。至少,
惊骇是本地特有的。象木莲花的淫荡的气息。
整个夜晚,一场革命的吠叫象哭号的饿狼。
月亮闪得象一颗丢失的纽扣。
码头上黄色的钠的光芒随后登场。
在街上,在昏暗的窗户下,碗碟碰得叮当作响。
夜晚是友善的,未来象明天任何一个地方
的太阳一样凶狠毒辣。我能够理解
博尔赫斯对布宜诺斯艾利斯盲目的爱:
一个人怎样去感受在它手中膨胀的城市的街道。

VII

我们的房舍在排水沟近旁。塑胶窗帘
或廉价的张贴画把黑暗的事物藏在窗后——
被踩踏的缝纫机,照片,小圆垫上的
纸折玫瑰。门廊的围栏旁立着一排红色洋铁皮。
供人通行的高度恰好是他们的门的尺寸,
而这些门通常和棺材一样狭窄,有时
在它们的细木条上还刻着小小的半月形。
山峦没有回声。甚至没有废墟的回声。
一片片空地连同草坪上的椅子在打盹。
人行道上的任何裂缝都是由世界的第一张地图上
最初的错误:它的边界和权力,所造成。
用一堆红色的沙子和种子,以及焚烧过的土地上
被遗弃的砾石,一片鲜活的丛林得以展开它
野番薯和芋头的绿色的大象耳朵。
如果你愿意的话,从矮墙上跨过的一小步
会让你想起一段用它的葡萄藤催促着你的脚步的
童年。这是所有漂泊者的土地,这是他们的宿命:
他们越是漂泊,这个世界就越是开阔。
因而,无论你流浪到多远,你的脚步
都会廓开更多的孔洞,象网在扩展——
你怎会突然想起托马斯•凡格罗瓦,
你怎会关注他们怎样对待埃贝尔多,
当流放必须绘制它自己的地图,当这条柏油路
带你远离你的所作所为,越过弯曲的花篱?

XI

另一个我,对早晨感到厌倦,关上了汽车旅馆
浴室的门;而后,擦着蒙上蒸汽的镜子,
拒绝和在背后盯着他的我打招呼。
他轻声咕哝着,伸长我的脖子以便
把它擦干净,他干得认真而冷漠
象一个理发师为一具尸体涂上剃发的泡沫——极端的涂油式。
如果盆中那几小绺卷曲的东西
不是头发而是微小的六翼天使,这一
古老的仪式会变得狞狰无比。
他用一把嘶叫着的剪刀剪着我们的胡须,
而后,把它停留在半空中,沉思。某些悲伤
微渺但却致命,象剃须时的
罪恶感。以及曾被她的衣服照耀的
空空的衣橱。但为何水龙头冲出的水流,为何
有几根头发在其中旋转的水涡,能够让
一些人的手平静地放下剃刀,并感觉到
在忧郁的性事之后他们的静脉里
象是有肮脏的东西正漂向下游?
这个问题会让天鹅们昂起洁白的脖子
而小公鸡会踩上它们的小母鸡,迅速地回答。

XII

背弃哲学是诗人们温驯的
叛逆行径,他们还藐视一切科学,嘲笑它们的工具;
这些诗行将会枯萎,象蜉蝣,或者象
头抵着旅馆的灯在三角门楣上黑压压地堆积着的一群,
象被经验主义的辐射光灼伤了的神风突击队员8或者伊卡洛斯,
或者象被理性的一瞥烧焦了的一把即兴念头。
那些骨瘦如柴的家伙,斯多噶主义者,究竟
有多深刻?他们在一大把胡子中嘟囔着每个孩子都明白
的事情:什么每件事情都有唯一对应的季候时辰,
什么我们永远不会两次进入同一条河或同一张床。
时间那无烟之火吓倒了赫拉克利特——
他看见了这盏旅馆的灯,看见了仲夏,看见了它的内部
一簇火焰一样的光,他的眼睛从茫然的凝视中逃离。
一口墓穴的浴缸等于象阿基米德的屁股一样的腌之物
的确切重量。撩起古老的希腊下摆,
每个姑娘都会看到哲学是怎么回事。
天才被捕并不是因为它警世的呼喊,
而是由于在大街上裸奔,蓄着胡子,裆部悬吊着
成熟而匀称的两个球体,胡乱叫嚷着,
说它发现的东西其实一直就已为人所知。

XXIII

随着绿色的族鼠迅疾奔逃的窸窣声,
仲夏的树叶全速冲向毁灭,象布里克斯顿9
被高压水柱冲开的骚乱之中愤怒的吼叫;
它们躁动不安,面朝秋天的火焰——它在它们的宿命之中,
树叶和人一样,都会死于烈日灼身。
叶柄拖曳着它们的链环,枝条弯曲得
象在托利党10的鞭子下把每一辆四轮车都拉向
种族隔离政策的布尔人11的牛。而这对我则意味着
滑稽可笑的英格兰的孩提神话已然终结——仙人指环,
有着蔷薇花蓠和茅草屋顶的农舍,
一阵把瓦立克郡12的头发掀起的绿色劲风。
我曾在那儿给不列颠的剧院添光加彩。
“但是黑人不能成为莎士比亚,他们没有经验。”
这是对的。他们厚厚的头骨流淌出怨恨。
当防暴警察和小痞子们互相交换起连珠妙语
你可以追溯到十四行诗或者摩尔人的月蚀。
颂扬已抽血般地从我的诗行里抽走了多余的愤怒
中的白色,而雪又已让我加入白人俱乐部,当
加利班们13朝着一个帝国被堵塞的街道嚎叫——这帝国
从凯德芒无种族的露滴开始,现在正在
布里克斯班的小巷里结尾,象透纳14的船只一样燃烧。

(胡续冬 译)

克罗索之岛

1
教堂的钟声
像上帝的铁砧
将大海锤成眩目的盾牌;
燃烧,海葡萄慢慢地使
青铜片产生金属热
红色波纹铁的房顶
在太阳下咆哮。
大地洞开的瓦窑上
金属丝般呈肋状的空气
缠结得像孩子眼中的地狱
但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下面,斯卡勃勒城的
朴素方格呢伸向
完美无瑕的蓝天;
我们的享乐主义哲学的穹苍。
圣地和乐土敞开的心
唱起悦耳的赞美诗,
我为上帝的礼物而辛劳工作
我的父亲,上帝,死了。
三十岁过了的我,现在才知道
爱自己是因为害怕
被头顶的蓝天
或下面更粗犷的大海
吞噬。
来自艺术或酒精的
每处精神的创伤
天天闪照着这种惧怕;
像他的身影变成流放者
一样令人吃惊。
在这岩石上
留胡子的隐士建起了他的伊甸园:
山羊,庄稼,城堡,阳伞,花园,
还有安息日的《圣经》,以及所有的快乐
除了一种
使他为了具有人的声音而发出的号叫。
腐烂的坚果被太阳流放到伊甸园。
快速滚动在浪尖上
变成了他自己的脑袋
这脑袋因上帝没有造出他的同类而腐烂
这乐园的宁静使他发狂
棕榈树脊柱形的身影
在他头脑里建起了龙骨和船椽。
堕落后的第二个亚当
他那最初的腐败中
蕴含着天生的异端的种子
认为男人的失败
是因为遵循了他们的教规。
手艺工匠和流放者
乃至整个天国都在他头脑里
他看到他的幻影祈祷
不是为上帝的爱,而是为人类的爱。

2
我们来这里为的是治疗
脓疱中心的平静,
我们来自厨房里凶猛,突发的争吵
那里思想像面包一样
分解在水里,
让带有咸味的太阳冲刷
如珊瑚般粗糙的脑袋。
像石头一样沐浴在风中,
像野兽和自然物体一样纯洁。
那虚构的、职业的怜悯,
承继自想像中诗的天赋,
已经以隐士的节俭养育了忠实,
把它的信任转向天涯海角,
把它的疯狂面包一样贮藏,
它的头脑是一朵夜里开放的白色的花。
在一间充满醉意的,月色下的房间里
看到我儿子的头
被包裹在尸布里
像一枚下垂的坚果,懒散地倚靠在泡沫里。
噢,爱人,我们一起去死吧!
我被大钟负载着
走回到童年时代
走向灰色木塔尖顶,
走向收获和万寿菊,
走向所有的人
残酷而公正的上帝能将他们
拥抱在他蓝色胸膛前,
他的胡子,像一朵卷曲的云
当他拥抱我父亲时。
优柔寡断而又骄傲自尊的我,
再也回不去了。
我已看不到地狱,
天堂,人类的愿望,
我的技艺不多,
彻底击垮了
对着斜阳发疯
我已接近人生的中午
在焦干的,谵妄的沙滩上
我的身影拉长了。

3
艺术是渎神和异教徒,
它揭示得最多的是
瘸腿的火神
敲击阿喀琉斯的盾。
通过这些蓝色的、变化着的坟墓
由天国的热风吹送
愿思想迸出火花直到它
最后劈开人体的模型。
现在星期五的子孙
克罗索的一群奴隶们,
黑肤色的小姑娘
身着粉红的蝉翼纱女裙
怀着荣耀的神情
走在一泓平静的微波旁。
她们脚底下的海浪
温驯得像铃鼓嘶嘶作声。
黄昏,当她们回家
做晚祷时,太阳抚摸过的
每件衣服,六翼天使的,安琪儿的,
都将燃烧,
而我从艺术和孤独中
什么也学不到
也无法像晨钟
用麻木的声音为她们祝福。

(吴其尧 译)


年近四十

四岁起失眠,听着这细碎的、
节拍坚硬的、早起的雨
诉说,其凉意麻痹了骨髓,
我年近四十,微弱的视力更接近
一面蒙着厚厚霜花的窗玻璃,
更接近那一天,凭着中年的阴冷
谦虚,把我的作品评判为
虚假的黎明,没有火气又很一般,
那将会是公正的,因为你的生命
仅为通常的真理而流血,风格超越比喻
寻找着尽管糟糕的对应
在简单、闪光的诗行里,在像汩汩的
排水管下面褪色的床单一样铺展开来的
纸页里,并为偶尔喷溅的
洞见而欢欣;你预见到
抱负犹如一颗灼热的流星
会摸索到一根潮湿的火柴,微笑,满足于
一把磕凹的水壶的嗞嗞干响,
满足于比百叶窗缝隙更窄的视野,
然后,眼看你的枝叶稀疏,回想起巨大的
玩世的嘲讽把它的种子种得多深,
用这年终的雨水测量我们的季节,
而我们,犹如学校的新生,把那雨
说成是习以为常而不是空气对流;
或者,你会站起,带着更悲切的欢乐
但更稳定的自得,让你的诗行自行运转,
直到夜晚你能真正入睡之时,
一边测算着想象力如何
退潮,规范得就像水位测量员
称量轻微降雨的力度似的,
当新月感动它时,尽着本份
甚至在它似乎哭泣之时。

(韦白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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