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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桶变奏:扬·瓦格纳诗二十首

版权归作者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
作者:阿密.de(来自豆瓣)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601539684/

扬•瓦格纳(Jan Wagner, 1971-),德国当代著名诗人,新一代德语诗坛最为独特而响亮的声音之一。出生于汉堡的瓦格纳很早就对诗歌写作与翻译表现出浓厚兴趣,曾在汉堡大学、柏林洪堡大学和爱尔兰圣三一大学研究英国和爱尔兰当代诗歌。1995年,瓦格纳和诗人托马斯•基尔斯特一起出版了一本题为《元素外侧》(Die Außenseite des Elementes)的活页诗集,收入了他们翻译的来自世界各地的优秀年轻诗人和被文坛忽略或遗忘的优秀之作。2001年,瓦格纳发表了处女作诗集《试钻蓝天》(Probebohrung im Himmel),从此走上独立诗人之路。继《格里克的麻雀》(Guerikes Sperling, 2004)和《十八个馅饼》(Achtzehn Pasteten, 2007)两部优秀诗集之后,《世界报》2008年秋季的文学副刊为瓦格纳设立了诗歌介绍专题,这对一位开始创作生涯仅七年的年轻作家来说是一件非常难得的事。

2014年是瓦格纳人生中重要的一年:他在费舍尔出版社发表的诗集《雨桶变奏》(Regentonnenvariationen)获得了德国评论界的高度赞扬,《法兰克福汇报》和《南德意志报》等多位书评人表示扬•瓦格纳是杜尔斯•格吕拜恩以来德国诗坛最重要而强而有力的声音;“他在哲理咏物诗中把令人窒息的渊博和魔法般的轻灵奇妙地结合在了一起”。2015年,《雨桶变奏》令人震惊地进入了“莱比锡书展图书奖”的短名单——这个一直以来只颁给长篇小说的德国第二大单本图书奖破格提名了瓦格纳的新诗集,并从此更改颁奖规则,把诗集和散文作品也考虑入内。《雨桶变奏》毫无悬念地折桂之后,登上了《明镜》畅销榜,一时成为街头巷尾和电视电台的热议对象。2016年,瓦格纳出版了《蜂群自画像》(Selbstporträt mit Bienenschwarm),精选了2001-2015年间的优秀诗作。德语界重要的专题文评系列《Text+Kritik》2016年开年刊也以瓦格纳的诗作为主题。此外,瓦格纳还是众多英美当代著名诗人的德文译者,其中包括普利策诗歌奖得主詹姆斯•泰特(James Tate)和美国桂冠诗人查尔斯•西密克(Charles Simic)。

瓦格纳的诗有一个经典而重要的主题:物与自然。和当代德语诗坛的两股潮流——政治书写和语言颠覆——背道而驰,瓦格纳的诗歌乍一看显得“拘谨”:他既不写傅立特和恩岑斯贝格那种政治哲理诗,也不像赫塔•米勒和帕斯提奥那样在字词的装置艺术式拼贴中感知历史的深渊,也不是质疑和挑战语言的奥地利诗坛精英们的后继者。瓦格纳对日常生活中不可思议的细节和自然风物本身所包含的言说潜能有一种极致的敏感。和辛波丝卡、蓬热等人类似,他善于在微小的植物、昆虫、杂物中挖掘人类的终极处境,让久被遗忘或者从未被凝视的角落获得新的符号生命。自然在瓦格纳的诗中不是人的存在或修辞附属,而是带着一种优雅的超然和冷峻的幽默,仿佛在对一直以来自以为占有统治地位的人类文明耸耸肩;地图和地球仪成了史前化石,不为所动的自然本身似乎才是现世的意义统治者。在对一种“自在”的自然的描述中,在充满思辨的原始狡黠里,瓦格纳展示了人类本身面对物质宇宙时的狭小界阈与无力感。此外,和放弃韵律的多数现代诗不同,瓦格纳非常关注音节及其奇迹般的自带表意功能;他的诗歌表面上服从于传统诗歌的格律,实则在各种反逻辑的音节联想和极具破坏性的内部旋律中发起了颠覆(参考后面对《羊角芹》一诗的分析)。他以一种伊丽莎白•毕晓普式的沉稳的智性,把自然感知、个体记忆和音素质地三者融合于哲理咏物诗中,直抵事物的核心,却又在最后一刻被其关在门外。

以下的二十首诗从扬•瓦格纳2014年的诗集《雨桶变奏》(Regentonnenvariationen: Gedichte,费舍尔口袋书出版社)中译出。关于瓦格纳诗歌中的一些语法和音素使用的特别之处可参考文后的简短评论《扬•瓦格纳的银蓟与星图》。




【羊角芹】


不可小觑:羊角芹
名字里已暗藏贪欲¹
它的花,悬浮之白,贞洁
如同暴君的梦。

它归来,如古老的罪孽,
就像在狱中把暗号传递
穿越草丛和田野底的黑夜,
直到某处突然放射出纯白的

抵抗之网。车库后,
嘎吱作响的沙砾里,樱桃丛中,羊角芹
如泡沫,或浪花,飞溅

无声,沿山墙爬升,直到羊角芹
攻陷四周,征服花园,羊角芹
越过羊角芹,把此地吞食的羊角芹²。



【马】

“你的诗是一匹马
一语中的 就像抽在马身上的鞭子”
—— 迈克尔·唐纳吉《鞭》³

它是狐狸吗,是白马还是黑马
是雄抑或雌
那一路小跑穿过花园,从大黄
和薰衣草丛旁边经过的生灵?

在那儿,它越过三重障
只为在沙场的中心
降落。在载着木桶的推车
和金色的草垛金字塔前

全身紧绷。它是匹冷血的
布拉班特马吗,拖着一千克的心
和一个野鹅组成的
V型轻犁;抑或是匹利皮扎马⁴,

身为黑色降世,懂得如何轻舞
越过原野,从纯黑蜕为纯白,
最终蜕为胜利,把世界玩弄于股掌,
刺眼如皇帝擤鼻涕的白布。

诚然,你知道如何在睡梦中
组装它身上那二百五十二根
白骨。知道它铁蹄的架势:
坚如知识,准如尾穗。

你见到在深夜牧场栅栏边
蹭摩皮毛的棕灰色鬼影,咴咴直叫,
你听到在法老陵寝和侵略者墓穴中
几近窒息的,陪葬的嘶鸣。

此刻,你却站在这儿,脸色醺红,
像大醉特醉的马车夫,口吐诅咒,
衣袋里装着方糖大小的智慧,
身边站着那进退不能的畜生。

它对你的马鞭无动于衷,
对鼻边那摇来晃去的萝卜
——圣像前的蜡烛——视若无睹。
动一动啊,你厉声喝道。

而它纹丝不动,眼望内陆深处。



【海豚】

汽船发动机渐弱的瞬间,
船舷扩音器黑色的花朵中
长出了尖锐的噼啦噼啦的
鸣响。母亲们被

光速遗忘,她们的孩子
忘记了哭闹,甚至那个戴草帽的
无赖也被忘却。我们站在船栏前
穿着彩色雨衣,就像一盒

夹心巧克力。我们在峡湾中
在天空的深渊和大海的底部之间
悬挂,直到游船

在柴油的旗帜中重启,
语言回到我们身上,我们紧随其后,
就像它们跟在彼此的身后⁵。



【群鸟,瓦拉塔街】
—— 献给玛莉塔

I

放下箱子,我们
变成巨型的鸟笼。
冬日的风暴,一个房间
里面有海鸥旋转着飞升。
在对面的公园里,
棕榈树频频点头
像风中的马颈。
游艇港口警告鲨鱼来袭
海湾里,渡船遇见
自己鲸鱼般的影子。

II

白昼,唯一的光源是
鸟群:两只绯鹦鹉,
每月的第一天即把
整月的色彩挥霍殆尽;
俨然屠夫的猛禽
穿着光洁的羽毛围裙,
瓶颈般鸣啭;
蜂鸟戴着蓝色假面,
藏入树梢;
笑翠鸟的笑袋,
还有一只无名鸟
用老井绞索转动时
那铁锈的音调
唤醒我们,悲鸣,悲鸣,
直到一个新的早晨
闪着清亮的光
自水井深处吊升。

III

转身时,
白鹦鹉跟着我们的
玉米粒脚印而来,
在飞檐处聚合全身的白,
瞳孔聪慧如刺柏,
戴着澄黄的羽毛
女帽,上下拍打,
像魔术师翻开他的牌
女舞者摇动她的羽扇;
海葵之颅
黑色的喙——
在突然坠落
滑过树顶
融入万丛屋顶之前,
它啄咬我们的手指,
仿佛想验证,也必须验证
我们是否存在。
而我们存在。



【盲螈】


I

不比独角兽真实,
不比斯芬克斯或龙罕见,
常被误认为是龙的幼崽。
溪水之镜里初次亮相,
长着美杜莎的头。
如深山老农所言,
是长着四肢的白鱼,
是献给人类的尖叫。
他的艺术:被遗忘。
然后老去。靠这一套
他比那些追寻他的人
活得长久。

II

盲螈坐在它的帝国里。
无光,无风,无色彩,
除了日光,也无敌寇。
比吹玻璃工匠的作品
更柔弱。不比一封信重,
不比喉咙咽下的一口水轻。
它对我们的世界一无所知,
还是了如指掌?它的皮肤
如此透明,以至不能抵抗
只能吮吸所有的毒素,
对各种财富照单全收。
他生活质朴,弃食,
甚至弃绝自己的影。

III

我曾接近过你——
当时,在边界后面,
在你一无所知的边界后,
在喀斯特岩间,
人始终可以突然消失。
深夜,外出抽烟,
在疏松多孔的岩基上,
俯仰所有的岩洞谱系。
铁锈在武器上扎营,
士兵盼着战争尽头。
沙场废黜数十年后,
你,一个光滑的S,
在洞穴里飞越虚空,
你所确定的虚空。
你白如教皇,穿过洞窟
和天穹。你冷血的弟兄,
穿过史诗的黑暗,身上
除了由滴答作响的水珠
铸成的钟,别无他物。
你盲如荷马。



【瑞典北部的冬季】
—— 献给西蒙•艾尔米塔热⁶

某个时刻,他决定干脆就那么
站着,站着,
车子的马达渐渐冻住,发出
最后的讯号。

他看到玻璃上雪花的乐谱,
看到鹅毛大雪。
看到国境在雪的皮毛下蠕行,
在车子旁轻嗅

——嗅闻轮胎,轮辋,然后是车门,
把手,后视镜。
麋鹿带着它的巨角从旁走过,消失在
山丘深处。

他凝视,打量着眼前的白,
而此时,他的思绪
开始长枝分杈
变得轻盈,冰冷,
结成六角形。

事物松开它们的名字,
道路和白桦,
而他,面带佛祖般的微笑
第一次受到护佑。

车顶最终闭合的时候:寂静,
龙胆般的光,
短暂的黄昏;白昼,黑夜,
只是过渡色。

慵懒的脉搏,吃剩的苹果,
睡袋,被子,
他偶尔伸手到窗外,只为
采摘雪,

前方的驾驶席上,钥匙依旧插在
点火开关处,
闪着微光,陌生得像阿兹特克人
的首饰。

人们最终找到他的时候,冬天
将近尾声。
他的车子,一个冻结的椭圆,
一只巨蛋,

要竭尽全力才能敲开。孵化出来
一团瘦削的糊状物,
不属于此世,然而要展翅飞离
又未够力量。



【人马布鲁斯】

我们毒死英雄,训导王子,
鸩杀豪杰,把尸首成桶倒掉,
一切却以某种方式逆转轮回。

马身在何处结束,人身在何处开始?
有谁知道,他是马还是骑手?
上身已经刹停。下身还在奔跑。

我们的母亲,一片云,抚养我们,
直到天穹中出现那片黑云,
在铐链下飞越旷野——

我们沉醉于劫掠,皮毛蒸发着热气,
如林间的喧腾。今天,没有蒸腾的皮毛,
没有趵趵作响的蹄子,夜色刺眼。

你若站在河边,在昏雾中寻找
熟悉的鬼影,那,别忘了我们。



【最后的萨尼格勒人】⁷
——献给路德维希•哈丁格尔

最近的邻居是村边接骨木,
它们不借盐。
鱼塘背后,堤坝背后,
潜伏着一只白鹭——

标枪与掷标枪者的合体。
泛白的窗帘
透过窗子向我招手,而我
开始四下寻找野莓

和香草。我检查设下的陷阱,
一次,在十三月,
我拖出两只牡鹿,
就像两张床垫。

往日的官僚和自诩的万事通
如今都已蒸发无踪,
剩下的只有风,在房屋之间
和芜杂的花园里捣鼓;

转弯处停住再往前开的火车
现已化为乌有。
鸟儿啁啾在多年前已被伐倒
的树间。

我是最后一人。偶尔,会冒出
一只乌鸦,
钻研黑色的专家,邮局废墟上
两只粉蝶的

邮资失重。无人跟在我身后,
万物分崩离析,
随我遁入虚无:地图的空白处
住着狮子。



【手工地球仪】

我曾把课间吃的面包
藏在南半球。它茕茕孑立,
敞胸开膛。一个年轻人,抠着
鼻孔,在梦中寻找三明治群岛。

完美的世界:有色彩和区间,
地核是一颗四十瓦的心;
没有战乱,没有分裂,
只有稀释溶剂那低调的芳香。

夜晚,载重卡车把我们
单独留在大厅里,用轻纸箱
把它们的宇宙带进孩子们的
窗,浑圆的蓝色闪光;

翌日早上,我们在永恒不灭的
霓虹灯中重逢,一人是地图册,
另一人是日蚀,穿着罩裙的
造物主,戴着围兜的神祇。

沉睡中,赤道是根规则线,
我可以尾随它
穿过丛林,国境,大陆,
它是明晰的界线:每只鸟

都是两只鸟,一只在前,
一只在后。万物总是
精准切分,昼与夜,
北与南。冬夏对望。

每片云都是两片云,雪球
降落为水洼。山峦凝结,
变成平原,微型的湖泊
失去名字。左手边升起

烤面包的蒸汽,右手边
屠夫挥动他的刀——恋人们再次
互相挥手,当他离家远走
而她放下窗帘的时候。



【血榉】

四周突然安静,我听见


蛋糕生长,葡萄干面粉
在世上所有厨房里
蔓生。滴答作响的

挂钟。大地阒寂无声,
除了在窗外震颤的黑暗
弱似飞蝇的警报,它们的
甲壳之钟。

地窖空荡无人,只有木架子那
朦胧的光,储存其上的熟食
冰凉似彩色玻璃;育婴室,
浴室,斗室,家什杂物的鳞片间

往日草茎的幽灵。我锁上小门
从晒暖的栅栏旁经过,木香把我
一分为二,我往那儿跑去,经过
原野,牧场,湖泊,

穿过森林,来到那棵树的底下
(我的手上还粘着面粉),
树从草地上拔起,就像一个梦
从睡者的身体上立起,一座叶与风

的泰姬陵,一座烈焰的高塔,
一种光,在内脏里嘹亮地
嘲笑我,桠杈盘虬为一,
我抬头仰望,它们就坐在上面。



【柳絮】

有时,米娅姨妈仿佛鼻子里
跑进一团柳絮,她讲的故事
窒息而亡。无人知道何时,为何。
可以确定:她越试图抠出它,
它就越深地撤退到自己的黑暗里,轻柔
纯白,一只藏到巢里的白鼬。

在那个点,事物开始逃遁;
在那个瞬间,我们被忽略,
只能担当证人或统计学家;
直至地毯被毁,
十楼的侧翼坠落,
城市化为燃烧的炼狱。

哪怕在战争期间,蟋蟀依旧
在草地上开花的枝节间鸣唱,
溪水里依旧有鳟鱼那闪光的
甲胄。人们把尖叫的小女孩送进
医院之前,万物只能观望,
无论是镊子,毛衣针,还是

刺眼的双月,高声尖笑的护士们
化为日晕——
人们几乎要陪笑,如果不是
那精微的轻压,坐在额窦
和鼻梁之间,在脸的后面
伺机而动,一如动物。



【钉】

作为墙内墙外的分界,它是
世界中心。把自己的射线辐射到
花园,原野,甜菜窖,
鸡棚,洋萝卜畦——

由此扩散至无穷,穿透整颗行星:
我们把帽子挂在上面,我们把针织衫,
画框,雨衣和雨伞挂在
上面,直至我们几乎把它遗忘。

哪怕我们已倒宅迁离,
哪怕城市房屋街道已烟灭灰飞,
它冷酷的凝视依旧在墙上

十年一日,微光闪烁,遍布西东,
变成黑夜的航标,老航海家们的
最后安慰。



【泥沼】

书里说,哪怕对新手而言,
没有路标穿越它也是小菜一碟。
结果却,一小时又一小时地
在沼泽的冰冷中挣扎穿行,

听着它偷笑或者放响屁般的声音,
它咬扯你左脚的鞋子,鲸吞原始森林,
你踩在状如小山肉赘的苔藓上,
保持平衡

仿佛走在一群骆驼的背上,
荒草那蓬松发黄的
驼峰;一公里又一公里地
在畸形的脚后跟上带着泥浆

目之所及,是矿层的巷道,
泥沼的文案,
偏偏在这时,
天空打开了它沉重的门,

你颤抖着
缩身,穿过越来越多的泥浆,
雨从你身体最深处落下——
泥浆如一摊被打翻的圣经,

影子穿过微光,留下足迹,
沼泽破碎成片,
抑或堆积成山,
一只犰狳,在它的鳞甲中僵固,

站在离街道二十米的地方,
眼如投币口,
头上的肉瘤排成发路,
滚圆如男人的上臂,

就像强壮的摩羯或山羊,
守在早就被人遗弃的
村庄尽头,俨然
泥沼的神

透过它的乌木面具
凝视你,等候着,
而你目不转睛地看着羊粪马赛克,
不问,也不答,

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转身,
跑回沼泽,进入歌唱的风,
最终面带泪水
在终极的黑暗前跪下。



【雨桶变奏曲】⁸


我掀开它的盖
望进乌鸫那
巨大的眼。

*

在李子树下,
在屋后,它从容冷漠
如禅师。

*

它是某种火炉
的底片;不冒烟,
反而吞食云朵。

*

发出短促的轻笑,
惹得人们暴怒地踢它,
不过依旧守口如瓶。

*

冥界仿佛透过它
爬升,只为
窥视我们。

*

排水管如
银制的风琴管,
抽吸天气。

*

一整个夏天,
它彻底沉没,然后,风暴起时,
它泛起波浪。

*

留下来吧,言说黑暗,
你的脸销蚀溶解,
如水中糖块。

*

和园子一样古老,
和林中湖泊气味相同,兀立
在那,一桶冥河。

*

我抬起桶盖,
颤抖着缩身。乌鸫的歌
黯淡了。

*

秋天时它总是满溢,
水从边沿流出,
仿佛数百只黑蛞蝓。

*

我还记得的是,
桶周镶上的是一种
名为“母鼠”的纹饰。

*

树上落下的
最后一滴水。在寂静中,沉寂,
颤动的锣。

*

一次冥想;
在冬天,它发光
如碎冰。



【试论栅栏】

有时铁丝会裂开一道口子,
仿佛有台人造卫星
过于贴近大地,因为它渴望
草,渴望郁金香般的通讯塔,

有时一块木板会松动,
人们可以掰下它,
穿越流浪者的冷笑
进入整洁的园圃。

它们默不作声地跟着我们
穿过草地,因炙热的夏天而带电,
经过牧场和起伏的谷地,我们醒悟:
世间万物在它们背后出生。

我们坐在它们那被晒暖的背上,
脚边聚集着飞燕草,
后方有荨麻的军队,
这儿,插着黄色羊毛的三角旗,

那儿,耕地的马,用它辉煌的双月
装点木栅栏。它始终那么强大
不可战胜——除了蒲公英的幽灵
可以毫不费力地穿栏而过。

大街拐弯处,
我们分手。我们中的一些人成了盗贼,
另一些成了樱桃树。哦我们夜里躺在床上时,
乌鸫在黑暗中燃烧。



【试论蚊子】

仿佛所有字母
突然从报纸上松绑脱落,
空气中成群结队的时间;

黑压压地盘旋着的分秒,
不带来任何厄运或凶讯,
寒酸的缪斯,羸弱的天马

对自己的耳畔嗡嗡鸣响;
蜡烛熄灭之际,它们从最后的烟中
降世,

如此轻盈,几乎不能说:它们存在,
它们只是某种影子,
被从另一个世界

抛向我们;它们起舞,
比铅笔画的四肢还纤细;
俨如斯芬克斯的微型之躯。

它们是没有碑石的罗塞塔石碑⁹。



【试论蓟】
—— 献给莱纳•孔策¹º


南方与北方的天宇中
分布着众星座,
大地上分布着:蓟。

它的身影,在牧场和牲畜那儿,
而不在温室和公园。
它的魔法:如此贴近地面
却懂得如何悬浮,

在星号的聚落里闪烁,
直到奶牛的影子在它上方
夜幕般落下。

即便那个天文学家
懂得在黑暗中阅读星空,
也会在穿越草场时,
想起蓟。



【乘着新西兰的风】
——献给洛伦佐•布內¹¹

不适合撑伞或戴帽的一天:
风攫住报纸的两页,
让它像只巨型的蝠鲼
庄严地飞向防波堤;它用微小的针
在人的皮肤上纹身;在每一个火炉,
每一根水管里发话。

不适合穿裙或用风筒做发型的一月,
不适合用卷发夹或梳子的一年,
风吓跑绵羊,把它们像棋子一样
推过草地,推下山坡;
它沿每一个屋顶爬升,

紧贴着墙和墙纸,
把它那流体的王朝
从惠灵顿扩张至奥克兰,再折返,
把大洋刮入陶波湖,
从北方带来罗托鲁阿温泉的
硫磺蒸汽,

带来咕噜作响的灼热泥浆
和汤加里罗的火山灰;
从东方,它吹来银叶蕨上的
露水,在山脊处压弯铺雅松¹²,
把南洋杉的皱褶梳理平整,
就像蜜雀一样拥有多个声部,
为了争夺后者,人类
用民谣和歌曲发动战争;
它骂骂咧咧地穿过高尔夫球场,
顺便带走一堆闪光的白球
(夜里,你会在射手座中
重新找到它们)。

从西方,它带来特洛皮的
白色花朵,
偶尔还捎来座头鲸的
合唱;从南方,
它带来南极的苦寒,和一支勘察队
冻死前的遗言。



【穴居者】

榴弹从阴沟中滚出的时候,
有一只鼹鼠,也滚到了
刺眼的日光下。祖父总想
抓住这穴居动物,却从未得手:
他被大地上刚刚挖出的
时间的瘢痕和火山口

所震慑。祖父
把他的妻子裹进一件
平日不穿的衣服里,只为照一张模糊的
相片,为了一座她将被埋入的地窖,
我们在地下深处的柜子里挖掘,
那照片就像一只巨大的蛾,
它那黑色的形体,裹着单薄的

甲壳素外罩;一层塑料皮肤
被熨得松弛脆弱,用来保护沉重的翼。
时至今日,我在此地依然会闻到
鼹鼠外套的气味,那只由丝绒和恐惧
构成的穴居生物,如一只迷路的球
四窜着逃向另一边,遁入黑暗。



【蜂群自画像】

无需其他,只要勾勒出
下巴和嘴唇的细线,画出髭须,
它不断生长和茂密,直到我酷似
抹大拉的马利亚,全身上下

以蜜蜂为毛发。它们从四面八方
涌来,我的存在,一克一克地
增加,获得重量和维度,
歌的核心,纹丝不动——

我张开两臂,就像一位
骑士,他的侍从
替他逐件穿上甲胄:
头盔,胸甲,手臂,双腿,脖颈,

直至他刀枪不入,却也无力奔跑,
在那儿闪着寒光,除了辉芒下的风,
除了一点远古的空气,别无他物。
他在消失中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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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¹ “羊角芹”的德文(Giersch)中包含着“贪欲”(Gier)的字段,故有此联想。
² 瓦格纳违背了正常的德文文体风格中尽可能避免反复出现同一个词的惯例,不使用代词“它”来指代“羊角芹”,而是让此词一再出现,这和作者本人的特殊用意有关(参见后记)。译文遵循原文用词。
³ 原引自晋代陆机《文赋》:“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警策”即为使马惊动而疾奔的鞭子。
⁴ 布拉班特和利皮扎均是欧洲著名马种。布拉班特马是以粗壮著称的重型挽马:利皮扎马是骑术比赛中非常受欢迎的马种,出生时为纯黑色,但会随着成长而逐渐变为纯白。
⁵ 瓦格纳许多咏物诗的特点是只在标题点明该诗的描写对象,而在诗的正文中往往完全不提,而是采用一个意指不明的代词来暗示该对象那幽灵般的显影。在《海豚》一诗中,“它们跟在彼此的身后”中的“它们”指的就是海豚,不过也可能同时暗指“回到我们身上”的“词语”。译文不作指代补全。
⁶ 西蒙·艾尔米塔热(Simon Armitage, 1963- ),英国作家、诗人,2012年曾凭借诗集《亚瑟王之死》提名著名的艾略特诗歌奖。瓦格纳是艾尔米塔热的好友兼德文译者。
⁷ 萨尼格勒(Zanigrad)是斯洛文尼亚的一个面积不足一平方公里的小村落,内有中世纪城堡和教堂遗迹。该村落现已无人居住。它的名字本身源自斯洛文尼亚语的zadnji grad,意为“最后的堡垒”。
⁸ 《雨桶变奏曲》一诗采用了日本传统俳句的形式,描写了诗人故乡家里一只用来盛雨水的桶在一年四季的嬗变。除了三句一组的俳句形式以外,诗歌中对“季词”以及和四季相关的风物的描写,其“幽、玄、空、寂”的意境,都是对经典俳句的致敬。
⁹ 罗塞塔石碑,制作于公元前196年,刻有古埃及国王托勒密五世登基的诏书。石碑上用希腊文字、古埃及文字和当时的通俗体文字刻了同样的内容,是今日研究古埃及历史的重要里程碑。
¹º 莱纳·孔策(Reiner Kunze, 1933- ),德国20世纪最著名、影响力最大的诗人之一,和汉斯·马格努斯·恩岑斯贝格一道被认为是尚在人世的最重要的德国诗人。孔策也是前东德最著名的政治异见分子之一。1977年获得德语文学最高奖毕希纳奖。
¹¹ 洛伦佐·布內(Lorenzo Buhne, 1952- ),现居新西兰惠灵顿的音乐家、贝斯手,曾和Fear、The Dickies等著名朋克乐队同台演出。曾为新西兰许多诗人的诗作编曲。
¹² 铺雅松(Bunya),又名邦业松,属于南洋杉科(Araucariaceae),因其巨型的球果而知名。





后记:扬•瓦格纳的银蓟与星图

文  /  杨植钧


“身披尘土,正如每一个朝圣者,/ 他们在莱茵河和伏尔塔瓦河边漫步 / 当我们从旁经过时,他们不引人察觉地用坚硬的叶片朝我们招手 / 在风景中行走,仿佛走在清漆画中 / 谦虚地开花,在蝶中开花,/ 与废墟结盟,/ 却不与颠覆分子往来 / 热爱热病,热爱碎片 / 他们的国无处不在。”(《滨藜》)


扬·瓦格纳在2016年11月的“诗人译诗”国际论坛上
在这首献给福尔克•布劳恩的诗中,正如在他那些最优秀的诗中,扬•瓦格纳让一种散布在地球各处、而我们从未真正留意过的难以叫出其名的植物成为了主角。很难想象在当代德语诗坛还有比他更钟爱小事物而从未尝试把它们用作修辞附属的诗人——在瓦格纳的诗中,事物以其本来面目存在着;植物或动物意象并非为传达某种个人感情或思想的媒介而存在,而是作为一种反篡夺的独立符号,在自身的完整性中建立疆土。当然,读者可以在这些咏物诗中读到一丝淡苦的嘲讽,不过这种讽刺不是出自自然本身——它是一种冷漠的镜面反射,照出了人类世界一直以来摆出的僭越或征服自然的高傲姿态,也照出了他在面对不会言语的万物时的狭小界限。而语言文字而未能使他在自然面前高人一等,因为自然也有它自身的、更纯粹的语言,无论是海豚那从游船扩音器的黑色花朵中长出来的低鸣,盲蝾那荷马般的目光,红榉那烈焰的内脏,蚊群那神谕般的密云,还是被遗忘在墙上的钉子的闪光——这些钉子很可能比我们活得还要长几个世纪。

正如《时代》的书评人维布科•波洛姆布卡所言,瓦格纳的诗是对人类中心的世界观的挑战和嘲讽,是对现时流行的“形势诗”的一种反击。瓦格纳从来不在诗中直接讨论当代时政,你可以说他的诗学是隐士式的,却不能说其是消极避世的——他的诗歌观察的都是几百、几千、甚至自史前时代就已经存在、并且以后还会继续存在的事物,提出的都是隽永的问题,期待的却是当代的回响。正如在《穴居者》一诗中,瓦格纳通过把鼹鼠的生活方式、战时的地下生活、被战火埋入地下的死者、被时间覆盖的记忆这些形象叠加在一起,在一种貌似隐居的动物身上发现了历史维度——进入“地下”的鼹鼠并非避世,而是挖进了当代人被掩埋的记忆“深处”。从这个角度而言,瓦格纳的咏物诗既是宇宙学的,又是历史学的。

人如其诗,瓦格纳本人虽然在德国文坛有着越来越大的名气,本人却像他的诗歌一样谦虚。他不是先锋派也不是叛逆者,他爱写传统主题与风格的诗歌,爱观察而不爱抒发,他的诗令人想起华莱士•斯蒂文斯、伊丽莎白•毕晓普、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而且正如辛波丝卡那样,他有一种节制而优雅的谦虚,其中却不乏蜇人的幽默。他是一位在被遗忘的哨岗上瞭望的诗人。一位失物诗人。在献给著名诗人孔策的《试论蓟》一诗中,他从蓟的形状与分布中发现了其与星座的相似性;然而没有借题发挥,而只是谦逊地点到即止。蓟是一种不起眼的植物,从不出现在温室或公园里,只是静静地在牧场上生长,暗中模仿着天空中的星座——抑或是星座在模仿它?瓦格纳也是一个不会在文坛温室或公园中停留的诗人;他的选材和风格注定他是低调的,然而却无法抹杀他的作品和天宇中星图的相似性。

不过,瓦格纳的温文尔雅有时也只是一种假象。在他温和、娓娓道来的诗歌中,我们可以见到最极端的音素联想、最出人意表的元音叛乱。很可惜这一点在中文译文中完全无法体现。加斯东•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有过关于德语词汇发音本身自带的不可思议的表意功能的论述:“Welle一词的发音如「波浪」翻卷。fest的发音「坚定」干脆。Hauch的发音是神之「吐息」。音节内在的诗歌,词语自身宇宙般的广阔性。”瓦格纳非常喜欢使用这种“声如其意”的词。以广受赞扬的《羊角芹》一诗为例:《羊角芹》一诗戏仿了西方经典的十四行诗体(彼特拉克式十四行:4,4,3,3,),前两段使用经典押韵方式中的交替韵(Kreuzreim, abab cdcd):giersch, darum, keusch, traum; schuld, kassiber, feld, wider(瓦格纳的诗歌没有大写字母,所以就连名词首字母也是小写)。不过我们可以看出瓦格纳的用韵并不是太严格,甚至连“元韵”(Assonanz,仅元音押韵)也算不上;韵与韵之间的实质性音节黏连是十分疏松的(比如giersch和keusch)。不过,真正在这种戏仿中起破坏作用的是“羊角芹”(Giersch)这个词本身:“羊角芹”一词的德语发音因为-sch的存在而显得非常具有侵略性。在本诗第三和第四节中我们可以看到一连串由“giersch”诱发的音节联想:giersch(羊角芹)—garage(车库)—knirschen(嘎吱作响)—kies(卵石)—kirsche(樱桃)—giersch(羊角芹)—schaum(泡沫)—gischt(浪花)—geräusch(声响)—geschieht(发生)—kriecht(爬)—giersch(羊角芹)—schier(简直)—sprießt(抽芽)—giersch(羊角芹)—giersch(羊角芹)—schiebt(推搡)—verschlingt(吞食)—giersch(羊角芹)。在这个令人震撼的连奏中,不仅仅-sch的侵略性发音被全程调动,而且反复地、强迫症一般地模仿再现了ie和sch这两个“羊角芹”一词中所带的音素,仿佛不仅仅是羊角芹这种植物侵占了它周围的空间,“羊角芹”这个词的发音本身也占领了整首诗的文本空间。在这种恶性增殖的音节联想中,我们见到了羊角芹肆无忌惮地鲸吞整个花园的情景。而且,瓦格纳有意触犯了德语行文中的禁忌——一再重复使用相同的词——在极短的篇幅内让“羊角芹”一词出场,不使用代词,而且还把“羊角芹”一词三联奏般地放在尾韵处,把十四行诗的韵律摧毁殆尽——尾部一连三个giersch,giersch,giersch几乎有着席卷整个国家的军队般的架势,是“暴君”般的侵略和吞并。sch音素本身所带来的“喷溅”(类似“浪花”Gischt中的表意效果)声音效果更是栩栩如生地刻画出了这群肿瘤般散布增殖的植物。可以说,“羊角芹”一词吞食了整首诗。


《羊角芹》德文原作


蚊子,栅栏,葡萄干。瓦格纳当然不满足于让它们走走过场,而是企图恢复它们本应拥有的尊严。在他的诗中所有动植物和无生命的物品都用表示“人”的、带性别的人称代词“他”和“她”来指代,而不使用无生命的、中性的“它”(在翻译中为了遵循中文的语言习惯和避免引起误会所以一律改回了“它”,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德文的名词有阴阳中性,而翻译成中文之后则完全看不出来)。这是一种大自然在语法上的反叛或起义吗,就像那侵略整个人造花园的不起眼的羊角芹一样,是要用它发音本身那爆破性的无序来破坏仿十四行诗的格律——这种终究是人造的僵死的镣铐?这些很大程度上都只能在阅读德语原文中发现,在翻译成中文时,大部分押韵或者音节联想和表意的部分都只能放弃(尽管在《羊角芹》一诗中我依然根据节律和韵脚来翻译,却难以在其他诗中做到)。阅读原文,读者可以更好地体会到瓦格纳温柔又危险的诗歌艺术——在看似熟悉和温吞的形式之下,他总能诱发出词语中最具力量、最震慑感官的要素,就仿佛在那不起眼的蓟的横截面中,能窥见星宇诞生之初的景象。对它们来说,人类的文明活动可能就像一次弱得感觉不到的太空垃圾的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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