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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克塔维奥·帕斯:色情的隐喻

作者:鸡

色情的超越:论萨德(Un Más Allá Erótico: Sade)【1】
隐喻(Metáforas)

色情(erotismo)是一种本能,通过色情行为人类实现其自然本质(naturaleza)。这已是陈词滥调,但这种陈词滥调却蕴含着一个矛盾:没有什么比性欲更加自然,但我们表现和满足性欲的方式却又无比不自然。我并不仅仅是指那些伴随着色情生活的所谓越轨、堕落等不端行为;即使是在性欲最为简单和日常的表达中——简单粗暴的、不带任何结果的性欲的满足——它也无法被还原成简单的动物式的性。

色情与性(sexualidad)之间或许存在着本质层面的区别;它们分属两个互相独立的领域,又属于同一种生命宇宙(universo vital)。这两个领域之间没有界限,或者说只有变动的、不明确的界限;它们永远互通、彼此诠释,却又绝没有融为一体。同一个行为可以是色情的,或是性的,区别在于它是人类行为还是动物行为。性是普遍的,而色情是单一、特别的;尽管色情的根源是动物性,且在一种最为宽泛的意义上属于生命活动,但动物式的性又无法穷尽其意涵。色情包含了性欲和性欲之外的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正构成了其本质;它以性为萌芽,因而属于自然,却同时又将性去自然化(desnaturalizar)。

若尝试将色情从性中隔离出来,我们会发现二者之间的区别之一,即是我们会赋予前者一种后者所不具备的复杂性(complejidad)。性是简单的(simple):生物本能促使一个动物实现某一以物种繁衍为目的的无人称行为(acto impersonal),个体仅仅是以一种最直接高效的方式服务于物种整体。相反,在人类社会里,生物本能面临着一系列复杂而精细的禁忌系统、规则和刺激:从乱伦禁忌,到婚姻契约,再到并不因“自由”而不显专横的自由恋爱仪式。在动物世界与人类世界之间、在自然与社会之间,存在一道沟壑、一条岔路;色情行为的复杂性正是这一分裂的结果。人类社会的目的与自然的目的是不同的(如果确实存在所谓“目的”的话)。在不同的社会里固然有着不同的规则,但是它们的功能都大体相同,并且正是得益于这些规则我们才能够引导自己的本能。性从未放弃它物种繁衍的目的,但却经历着一种社会化(socialización)进程。不论是魔法实践(比如将处女献祭给奇琴伊察的献祭之井【2】和割礼)还是简单的法律形式(婚姻关系中提供出生证和健康证明),社会均将性本能屈从于制度系统下,以攫取并利用其能量;也是基于同一种模式,巫师模仿蛙鸣祈雨,工程师建造灌溉系统引水:水和性无非是我们需要捕获并加以利用的自然能量的表现。色情即是社会对本能的统治,并在这个意义上可以同技术类比。

不难提取出一种类似考察的结果。色情与性之间没有本质的区别:色情即是社会化的性,屈从于集体需求,被社会征用。在色情的所有毁灭性表达中——纵欲、活人牺牲、仪式性残害、强制保持贞节,它嵌入社会并确认其目的与原则。它的复杂性——仪式(rito)和典礼(ceremonia)——来源于其社会功能。性与色情之所以有所区分,是因为在前者中自然利用种族,而在后者中,是种族即人类社会反过来利用自然。这正是色情的两面性。一方面,它表现为一组禁忌——魔法的、道德的、律法的、经济的,诸如此类——以防止性高潮淹没社会结构、抹消等级制度和社会分层、使得整个社会建制坍塌。而宽容实现类似的任务:放纵者(libertinos)的社群是一个安全阀;在这个意义上,色情保护人类集体免于陷入无差别的自然本性中,将他们从令人心醉的混沌(caos)中解放出来,并最终脱离那种不完整的、无定形的性。另外一方面,在特定的规则中,色情又唤起并激发性。对性的约束同时亦是制动,色情的最终指向也是双重的:浇灌社会实体的同时又免于毁灭性的泛滥。色情是一种社会官能(función)。

无疑,色情是社会性的;它在社会中显明,此外,它是人际行为(acto interpersonal),它要求主体和客体——尽管后者有可能只处在想象中;因为没有镜面,那么如果没有他者(otro)就不会存在色情。在这种语境下,声称色情是一种事实(hecho)和社会官能,等同于将它的独一性陷入某种过于整体的、将它蕴含却又不决定它为何的概念中。而如果我说色情是反社会的,道理也是同样:萨德的罪恶同好会【3】、赫利奥加巴卢斯的奢靡盛宴【4】以及在伦敦、巴黎或墨西哥最后的“激情”犯罪,都是不同种的反社会行为,而集中营、失业、战争、殖民主义和其他很多事物也不例外。说色情独属于人类因而是社会的,这也并不意味着什么——这只是一个起点,我们必须走得更远。

人类的色情是历史性的。从社会到社会、从人到人、从瞬间到瞬间,色情都有所不同。阿尔忒弥斯【5】是色情图像(imagen erótica),科阿特利圭【6】和茱丽叶【7】也是。这三者中没有一个形象是随机的,它们中的每个都可以在特定的事实和情景下得到解释,都是历史性表达(expresión histórica)。但是历史又将它们互相隔离,消解互相之间的相似性,使他们成为不可解释的色情图像。在它们都是历史产物的意义上联结它们的,即是它们不可还原也不可重复的性质:阿尔忒弥斯不是科阿特利圭,科阿特利圭也不是茱丽叶。它们是变化、永恒流动、历史:映象。色情蒸发、消散了,除了一些数据与假说(所谓的“历史条件”)之外,它留给我们的只有一道阴影、一种愉悦或死亡的举动(gesto)。这一举动在末世与诠释中幸存,也是唯一让我们着迷、想要抓住的东西。这一举动不是历史性的,或者应该说它具有特殊的历史性。

色情在社会与历史中展开,与之无法分离,正如所有人类的行动及其结果。在历史中(反历史、符合历史、在历史内部),色情是自主、不可还原的展现。它诞生、消亡并再生于历史内部,它建立在历史之上,但不与历史混为一体。色情渗透在动物式的性与历史世界中,但同时又永远站在这二者的对立面。色情有其历史,或者说色情就是历史。正是因此,历史无法解释色情,正如性无法解释色情——我们必须另寻他路。

回到第一点:要承认说本能是一个简单现象是一种简化。繁殖、本能、种族这些类似的概念自身也包含了一些谜题,生物学家和基因学家仍然无法完全对它们的本质达成共识。我不认为动物式的性要比人类色情来的更简单,也正是在这个层面上,我们能清楚地认识到这种从简单到复杂的过渡只是一种错觉。原始社会并不比历史社会更简单:异族通婚的禁忌规则比当代的性禁止要更严格复杂。同样在动物性行为中也有一系列“病态”行为、怪异的仪式和其他独特的东西。芫青性交之前雌虫要受到鞭挞【8】;每年在受精之前,欧洲鳗鲡会实现从北部河流到马尾藻海的长途旅行;蝎子的婚礼和交媾后的吞食让人联想到食人怪明斯基和他在亚平宁的城堡【9】;野马的夺偶斗争——马鬃飘荡在空中宛如盔饰、嘶吼声好似小号的各色声响、光泽的皮毛则是丝质的钢甲——让中世纪的斗马比赛显得索然无味;火鸡和孔雀的争奇斗艳让人想起情事裁判所;螳螂……无需说下去了。但是,有必要指出一个关键事实:动物不模仿人类,而是人类模仿动物的性行为。螳螂吃夫的现象在许多非洲部落的仪式中得到再现,甚至与我们所谓的“红颜祸水(mujer fatal)”也有关联;西瓦科瓦特尔【10】和她的后代再现了南蝎的行为;美狄亚的形象在某种意义上也与之相关。只需一个直接的例子就可以说明这一问题:在所有的色情实践和语言中,是我们人类在模仿动物的吼叫、嘶鸣、絮语【11】与呻吟。模仿(imitación)没有简化、反而让色情游戏变得更加复杂,并强调了它的再现(representación)本质。

色情模仿让我们能在更深的层面实现我们的行为,或者说让我们在真正意义上实现它们——不作为公共仪式,而是作为地下典礼。人类模仿动物性行为的复杂性并重现其滑稽的、恐怖的、残暴的行为,因为他们想要回归自然状态。这一模仿是一种游戏、一种再现。人类在性活动中反映自己。如此一来,将色情从性中区分开来的不是复杂度而是距离。人类在性活动中自我反应、浸没、与之融合又相互区分。但是性从来不看向色情游戏:它照亮它却不看见它,它是盲目的光。在它所模仿的自然本质中,这一对事物是孤单的。色情行动是一种背着社会才得以实现的典礼,同时又面对从不注视其再现的一种自然本质。色情同时是与动物世界的融合和断裂、分离,以及不可补救的孤独。坟窟、套房、城堡、堡垒、山中茅屋或者是露宿:这些都无所谓,色情是一个同时向社会和自然本质封闭的世界。色情行为无视世界:除了幻象之外我们身边没有任何真实。

动物从来不看向人类,人类的行为也不是他们的模版。当然,有些动物会重复人类的姿势、行为与声音,但是重复并不是模仿,不是自我审视、反应或想象。是,猴子确实会模仿,但它们的模仿只是机械反应,而并不是一种仪式。就我们所知,猴子并不愿意离开自身,人类对他们来说既不是模范也不是原型。动物既不是、也不想成为除了自己之外的东西。但是人类想要离开自身:他总是处在自身的外部。人类想要成为雄狮、猎鹰、章鱼、家鸽、嘲鸫。如果不仔细考察这里的比喻,我们可能会忽略这种模仿中的创造意义:人们想要成为雄狮,同时不放弃人类的身份。这即是说:他想成为像狮子一样表现的人。“像(como)”这个词既显示出“狮子”和“人”这两个词之间的距离,又体现废止它们的意愿。“像”一词就是解码色情的关键。只不过隐喻是不可逆的:人是狮子,但是狮子并不是人。色情是性的,但性并不是色情。色情并不是性的简单模仿,而是其隐喻。

如同在动物的性中,色情也存在于历史之中。距离产生色情想象。色情是想象式的:它是想象力朝向外部世界的投射,而在人的形象与自我的限度内,投射的对象也就是人自己。创造、发明:没有什么比我想象的身体更加真实;也没有什么比我触碰的、在盐堆中渐渐衰败的、在烟尘中消逝的身体更加虚假。在这缕烟尘中我的欲望创造了另一个身体。色情是全部生命的经验,因为它以一种完全可以触碰的方式呈现给我们,我们也作为一个整体渗入其中。同时,它也是空无的生活,自我注视、自我再现。模仿,发明;发明,模仿。它是全部经验,但从不完全实现,因为它的本质永远是一种超越的存在(ser un más allá)。他人的身体是阻碍或是桥梁,但不论为何我们都需要去越过它。欲望——色情想象、色情透视——穿过身体并使之变得透明,或将它们消去。超越你我、通过身体或在身体之中、超越身体,我们想看到什么(algo)。这个“什么”就是色情的迷惑(fascinación erótica),它使我脱离“我”并引向“你”,又超越过“你”;我们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只知道它总还是什么(algo más):超越历史、超越性别、超越生命、超越死亡(Más que la historia, más que el sexo, más que la vida, más que la muerte)。

注释
【1】《色情的超越:论萨德》一文在1960年发表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南方(Sur)》杂志,1993年与《理性的牢笼(Cárceles de la Razón)》一起收录于Ediciones Heliópolis出版社的单行本:


Un Más Allá Erótico
评价人数不足
Octavio Paz / 1993 / Ediciones Heliópolis
译文为《色情的超越》的首节《隐喻(Metáforas)》,译文题目自拟。有意出版全书者可以私信联系,或发送邮件至panzhick@hotmail.com商洽。

【2】奇琴伊察(Chichén-Itzá):玛雅文明遗址,位于墨西哥,在当地有专门向雨神献祭的溶井(Cenote)。

【3】罪恶同好会(La Société des Amis du Crime):出自萨德《茱丽叶,或罪恶的幸运(Histoire de Juliette ou les Prospérités du Vice)》第三部分,为放荡的女主角茱丽叶所加入的一个俱乐部。

【4】赫利奥加巴卢斯(Elagabalus, 即Varius Avitus Bassianus, 203-222):罗马皇帝。

【5】阿尔忒弥斯(Artemis):希腊神话中的一位处女神。

【6】科阿特利圭(Coatlicue):阿兹特克女神,星月与日神维齐洛波奇特利(Huitzilopochtli)之母。

【7】茱丽叶:见【3】。

【8】原句:Entre las cantáridas, la flagelación de la hembra precede a la cohabitación. 不知道帕斯描述的是个什么习性,我怀疑他是把萨德的一件和西班牙苍蝇有关的传闻和芫青的真实习性搞混了。

【9】明斯基(Minski):出现在《茱丽叶》中的食人巨魔,喜欢强奸、虐待少男少女至死,并食用其尸体残余。

【10】西瓦科瓦特尔(Cihuacóatl):“蛇女”,阿兹特克神话中的一位生育女神。

【11】原文arrullo,指鸽子的咕咕叫声或恋人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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