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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曙光的诗

1965年

那一年冬天,刚刚下过第一场雪
也是我记忆中的第一场雪
傍晚来得很早。在去电影院的路上
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们绕过一个个雪堆,看着
行人朦胧的影子闪过--
黑暗使我们觉得好玩
那时还没有高压汞灯
装扮成淡蓝色的花朵,或是
一轮微红色的月亮
我们的肺里吸满茉莉花的香气
一种比茉莉花更为冷冽的香气
(没有人知道那是死亡的气息)
那一年电影院里上演着《人民战争胜利万岁》
在里面我们认识了仇恨和火
我们爱看《小兵张嘎》和《平原游击队》
我们用木制的大刀和手枪
演习着杀人的游戏
那一年,我十岁,弟弟五岁,妹妹三岁
我们的冰爬犁沿着陡坡危险地滑着
滑着。突然,我们的童年一下子终止
当时,望着外面的雪,我想
林子里的动物一定在温暖的洞里冬眠
好渡过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季
我是否真的这样想
现在已经无法记起



给女儿


我创造你如同上帝创造人类。
我给了你生命,同时带给你
死亡的恐惧。
那一年春天,或是初夏,准确的时间
我已经无法记起--我四岁或者五岁
(如同你现在的年纪)
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和我的爸爸谈论起西藏的农奴度
种种残酷的刑罚
以及农奴被活活剥皮。
那是中午,一个春天或初夏的中午,但我感到悲哀
感到黑暗像细沙一样
渗入了我的心里。
我们的房门通向
阳光中一片绿色的草地。更远些
是一座废弃的木场:一些巨大的圆木
堆积在那里,并开始腐烂
我在医院的病理室看见用福尔马林浸泡着的
人体的各个器官,鲜红而布满丝络
我差一点呕吐
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扼止了我的呼吸。
后来我读到了有关奴隶制和中世纪的历史
读了《安妮·弗兰克日记》
后来我目睹了死亡--
母亲平静地躺着,像一段
不会呼吸的圆木。白色的被单
使我想到深秋一片寒冷的矢车菊
乞力马扎罗山顶闪亮的雪
海明威曾经去过那里
而母亲平静而安稳地躺着,展示出
死亡庄重而严肃的意义
或是毫无意义
那时你还没有出世
而且几乎在一次流产的计划中丧失存在的价值。
人死了,亲人们像海狸一样
悲伤,并痛苦地哭泣--
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想,他们其实是在哭着自己
死亡环绕着每一个人如同空气
如同瓶子里福尔马林溶液
雪飞在一封信中问我:为什么
你的诗中总是出现死亡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现在我已不再想着这些
并飞快地从死亡的风景中逃离
现在我坐在窗子前面
凝望着被雪围困的黑色树干
它们很老了,我祈愿它们
在春天的街道上会再一次展现绿色的生机
我将坐在阴影里
看着你在阳光中嬉戏



回家
        返回澄明之境
        --海德格尔


那个夏日,我沿着晒得松软的
柏油路,步行回家
二十里路。小六面井
几十户人家的小屯。

太阳热辣辣地晒着
路边的深沟里,长满
齐膝高的青草,夹杂着白色和黄色的
野花,蝈蝈们大声叫

一路上我捉了好多。以后回家
我骑自行车,有时坐马车
瘦马慢腾腾地走,赶车的拼命挥着鞭子
迎面一个扛行李的走来:

“这么打,还过不过?”
“不打它不扛行李,”老板回敬他
我们笑了起来,他叫
王小虎,把老婆打回娘家。

在假期一次和屯里的孩子们
到邻村去看电影,回来在田野中
有几头牛,我想骑上去
我记得骑牛要骑屁股

但牛向前走动,我重重跌在
地上,眼睛里放光,一霎间
我注意到,傍晚带着庄稼芬芳的空气
和星光,是那么地美

            1987



得自雪中的一个思想


    1.

这场雪突然降临,仿佛
一个突如其来的思想
带来了惊喜,忧伤,或几分困惑
在我的窗外,杨树黑色的枝条
积满厚厚的雪,然后
在风中簌簌地摇落。光线沉重
像大提琴的声音。于是一整个下午
我在另一场中跋涉

    2.

一首诗常常耗去我们的
白天和晚上,苦苦地思索
踱步,等待着瞬间的灵感
蓦然点燃整个诗行--
也许最终会被少女捧读
或塑成广场上诗人的雕像
可是在这个降雪的午后
我思索:这一切到底有什么分量?

    3.

我想起了童年的那场雪,现在
又在我的眼前,无声地飘落
时间和声音,似乎深深沉入雪里
或下面更暖更坚实的土地
我站在雪中,直到一个猎人从我身边
经过,枪上的野兔滴着殷红色的鲜血
使我惊讶于雪和死亡,那一片
冷漠而沉寂的白色

    4.

或许诗歌所做的一切,就是
为了使那些事物重新复活
死去的时间和声音,以及
那一场雪,用那些精心选择的词语
或旧事物词美丽而温暖的意象
但它是否真的具有那样的魔力
使那只野兔在滴血的枪口睛
再一次获得生命?

    5.

雪仍在下着,回忆因死亡而变得安详
也许最终雪将覆盖一切
而我仍将为生命而歌唱
就像一切曾经生活过的人
就像我们的前辈大师那样
在本布尔本山下,是否也在下雪
那里安葬着伟大的叶芝,他曾在狂风中
怒吼,高傲地蔑视着死亡



放鹰人


我看见目光忧郁的黑衣人
从满是乱石的山谷和旷野间走来
他苍白的手指瘦削而有力,似乎
要从虚无中攫取着什么
他寂寞地走来,并高高地伸展出双臂--
仿佛在祈祷,或向天空召集着风暴
蓦然,他的手中释放出黑色的闪电--
透过灰暗的云层,一只鹰滑翔着
平展着扇形的翅膀,然后遽然扑向地面
抓起一只滴血的猎物

我的鹰哪儿去了?我寻找我的鹰
越过沼泽和灌丛,它在遥远的
地平线上消失了踪影。或许它不曾存在
只是我们贫乏想象中的产物--
我厌倦了这一切;宁愿在平静的
湖水边钓鱼,或在古塔里眺望着星星
嗜血的鹰呵,你来自地狱的精灵
我塑造了你,你却抛弃了我,听不见
我的召唤,忘记了我们原是一体
你本来自我的血肉之躯

我寻求这样一种语言
像鹰一样迅捷而有力
如果美不能使心灵变得崇高
那么它将栖息在哪里?
我们用生命喂养着它们,只是为了
那闪电般的遽然一击--
准确地抓住思想,或其它事物
我们期冀着永恒,或永恒的幻象
它们来自生命和死亡的花蕾,以及
这些带来的片刻间的痛苦和欢愉

但一切会离我们而去,当我站立在
这里,面对宇宙和时间的荒漠
看不到哪里是最后的归宿--
那只鹰飞去了,它将永远不会回来
任凭我的呼喊发出阵阵回声
在山林间回荡。或许这就是宿命
当我们消失,它仍在某处飞翔着
优美而高傲,带着上天赋予的使命
巨大的影子掠过大地和海洋,掠过
我们的心灵和思想,它们活着或已死去



尤利西斯


这是个譬喻问题。当一只破旧的木船
拼贴起风景和全部意义,椋鸟大批大批地
从寒冷的桅杆上空掠过,浪涛的声音
像抽水马桶哗哗地响着,使一整个上午

萎缩成一张白纸。有时,它像一个词
从遥远的海岸线显现,并逐渐接近我们
使黄昏的面影模糊而陌生
你无法揣度它们,有时它们被时间榨干

或融入整部历史。而我们的全部问题在于
我们能否重新翻回那一页
或从一片枯萎的玫瑰花瓣,重新
聚拢香气,追回美好的时日

我想像着老年的荷马,或詹姆士.乔伊斯
在词语的岛屿和激流间穿行寻找着巨人的城堡
是否听到塞壬的歌声?午夜我们走过
黑暗而肮脏的街道,从树叶和软体动物的

空隙,一支流行歌曲,燃亮
我们黯淡的生活,像生日蛋糕的蜡烛
我们的恐惧来自我们自己,最终我们将从情人回到妻子
冰冷而贞洁,那带有道德气味的历史



我们所说和所做的


天在下雪,远处的灯光投向我们
使我们的影子拉长,稀薄,像岁月和历史
在梦中我们自由地穿行
但现在所有的门关闭。呵有谁能够

看见淡蓝色的雪,当他的脸
隐匿在窗帘后面?
而楼梯仍然黑暗,旋转
将我们载向一个不可知的高度

或者那就是虚无。没有人知道我们
当灯光暂时熄灭,我们听到雪
在六月的天空发出搅拌机的声音
一只熊从街道深处走出

羞涩得像一位新娘,这是
上帝赐予我们的礼物
那么,你是否拒绝这场雪,是否提议
采用另外一种方式?或者干脆回到

我们诞生的房屋,或走进那面生锈的镜子
它静静坐在那里,像一架捕蝇器,捕捉着
光线和意象。在上个月,最后的
一位邻居也已离去



香根草


有时,你的优美像刀锋
划过我的皮肤。当四月的香根草
以一种崭新的姿式摇曳
来吧,让我们穿过天空和果树
在明亮而平缓的气流中滑翔
好多年...滑翔是空气中的
自由运动,或是对运动的否定
但我们无法返回自身
喘息而闪烁,像一条鱼。而我们只是些植物
在历史的间歇中生长,并被欲望所引导
没有滑翔,滑翔是我们全部愉快的思想
它最终将返回我们,像一只手戴上命运的手套
那么来吧,穿过篱笆和起重机的阴影
穿过纠结的蓝色线条,上升
并吐出红色的果实



这场雪


不过是一场巨大的语言实验
你必须设法捕捉一些词语
一次又一次,直到它们变得陌生
并在这个夜晚明亮地闪烁。多么艰苦的劳作
一整个冬天雪在下着,改变着风景
和我们的生活。裹着现实的大衣你是否感到寒冷
或一种来自事物内部隐秘的联系?
当然你不会放弃这场游戏
在里面你扮演着上帝
或一个蹩脚魔术师
肯定与农作物无关,也不会
助长恶劣的天气。它将持续地增长
像植物,或国民经济的统计数字
它最终将淹没一些事物,譬如
贮满记忆的鞋子,一些旧毛毯的
迟钝和伤感,呼喊
并将带给你一束--新的启示



洛古村


江水在指缝间滑落,很凉,
似乎还很温驯。卵石堆积的滩岸
弯向目光的尽头,那里是一片
闪烁的白光。没有人,但并不
荒凉。一些圆木散乱着,腐烂。
村庄在附近,被林木遮掩着
洛古河村,由另一条河而得名。
我们沿着江边走着,石头在脚下滑动
撑着木杆,小心翼翼地从
架在半结冰的水沟上面的独木上经过。
“为什么不架一座桥?”
这里,每天只有打渔人走过。
我拾起一块石头,扔出,听到
它溅起的水声。江平缓地流着
枕着秋天和两岸的山脉
像丝绸,在一只手中温柔地展开。
村子里,有人讲述着一场大水
在春天,开江的季节,淹没了
整个村子。“鸡和猪都死光了,还有
一只狗,死在屋子里,舍不得离开。”
院子里是新收获的土豆,几只鸡
挤在一起,留恋晚秋午后的阳光。
一路上,我们经过一片片黑色的
树桩,被火烧过又砍伐了的林子
现在我们在寻找到江的源头
但路程太远,我们只好半路返回。



电影院


那座电影院,砖和混凝土的
庞然大物,一再进入我的梦里
也许为了投下永久的阴影,或
祈求和暗示着什么?偏僻县城的
文化中心,给干涩的日子注入
一点点彩色的梦想,但大都在记忆中
消褪了颜色。“我在一个县城出生
在另一个县城中度过了童年,”在想象的
自传中我这样写。迈过春天的
泥泞和水洼(刚刚解冻,上面映出了
天空),我走在破旧的街上,看到它
正傲然注视着我。而现在我一次又一次
来到它面前,看见电影预报
在大城市中早已演过的,票价似乎
仍很便宜。我只是在外边
站站,冷漠地看着它衰老的面孔
一次好像在买票,但那部片子并不吸引我
更多是从它的后门进去,里面在开会
或放着枯燥的记录片,我悄悄
踏着破损的楼梯上楼,楼上是
放映间和办公室,但没有人
就像影片中一个人闯入闹鬼的阁楼
却并不感到恐怖。我常和家人
去那里,好多年前,比如说
弟弟,有时是一个人。它真的对我重要吗?
也许。或者像有人在火车上
看到一处风景,或一张脸,漫不经心地
但在某一个早晨却会突然忆起
(这是在谈一部影片吗,或
真的是我的某种经历?)
而它们更远了,或者消逝,不论
曾经对你意味着什么。就像这座
电影院,我以为它会永久地
站在那里,而它已被拆除,几年前



公共汽车的风景


雨刷秩序地摆动,马达轰响着
把我们的视点移向风景的深处
只是更深的风景:加油站
淋湿的树木,弯道和行车标志
缓缓扑向我们,然后
从我们身旁飞快闪过。对于
陌生的头脑,这只是崭新的区域
熟悉事物的重新排列(或解构)
如同这个春天,此刻正慷慨地
用雨水冲刷着我们的意识
而深度,也不过是想象的产品
或语言学中顺时性的说法
只是具有时间和距离的意义
但你在沉思吗?让这些进入
内心的视境,如同那些花
(石楠和夹竹桃),以斑斑点点的
光晕和馨香,在你的脑中
构勒出一个更为恒久的结构
没有中心,也不具有意义
(但它容纳着意义),像
盛着金鱼和水草的玻璃缸
但它们在窗外的现实中变成
模糊的白色和红色,连同果园
发亮的水洼,和错落的农舍

而我们置身于一个活动的房屋
或舞台,交替转换着布景
每个人,走进来,穿着各自的
外衣,出身和经历,吃过早餐
来自不同的方向和地点,汇聚
并使它成为不确定的中心
然后坐在各自的座位上
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似乎
在寻找什么)。仍在下雨
玻璃上布满水滴,使外面的景物
显得模糊。有人咳嗽着
有人吸烟,靠在椅背上休息
或阅读早报和时装杂志
也许,这是我们向往的生活--
镀铬的金属护拦,闪亮而光洁
松软的皮革坐垫,微风中
拂动的窗帘,郊外清新的空气
以及对未来旅途的期待--
“我年轻的时候,这里是
荒原和沼泽,冬天的夜晚
经常有狼群出没”
我看着外面的小镇--
木栅,水塔,推自行车的少女
(她惊愕的表情瞬间掠过)
一件T恤在我的眼前摆动
那只巨大的狮头,凶狠地
面对着我。另一些脸(或下颚)
在烟雾和话语中,改变着形状
是否存在另一种现实?
一场车祸,在几千里外的
公路上发生。更远的地方
雪崩,或种族间流血的冲突--
那么我们的经验
或读过的书,是否改变着眼中的 
风景,或看风景的眼睛?

多大程度上,我们能够把握
现实,或我们自己--
对真实的渴望,像马达
驱动着我们,向着一个深层挺进
在那里,每个人被许诺
得到一小块风景的领地
我记起(早春的一天)在江畔的
林荫道上,一些工人架起梯子
修剪黑色的树枝,为了让它们
绿色的姿态在五月里更加美丽
远处驶过的公共汽车,在一个
少年人的眼中,不过是一个
移动的风景,或风景的碎片
但眼下是我们存在的全部世界
或一个载体,把我们推向
遥远而陌生的意义,一切
都在迅速地失去,或到来
(或许,这就是我们
最终追寻的意义?)
在我老去之前,我会看到很多风景
重复交替着,使目光变得疲倦
但我会看到坟墓吗,在暮色中
一束石竹花,系着淡蓝色的丝带?
而谁又在另一个地方,冷冷地
观察着这一切?如同此刻的我
在渐渐变浓的暮色中,合上
手中的书本,让一首诗,或诗中的
风景,从我的眼前和意识中消失



西游记


1.房间里堆满了书。少量摊开
多数积满了灰尘。一柄放大镜
和一张四角发皱的地图--
他渴望一间更好的书房
回廊曲折地通向花园,那里有
一池水,映出六边形的月亮
假山,和真的鸟儿在树叶间祈祷

2.现在,镜子里浮现出一张
饱经沧桑的脸。他注意到
鬓边又新添了几根白发,上个月
刚刚拔去几根。池塘生春草
但窗外已是秋天的景色--
几只雁,向西南方向飞去
排着队,但显得漫不经心

3.漫不经心地生活,或写作,在
拍纸簿上,廉价的。穿行在人流中
挤公共汽车,踩别人的脚
或被别人的脚踩。一个中年妇女
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他有些谢顶
但仍然瘦削,一颗苹果核般的喉结
(他的妻子有时指责他长得像女人)

4.“写作就是做梦。”他说,“从一个梦
进入另一个梦。”他从不和别人争论
梦是些什么,落日中的一片绿洲
在颤动的光线中,找到它,必须
穿过一片死亡的沙漠?或许通过想象
可以达到,像三级跳,或翻筋斗,中学时
他曾试过,但成绩似乎并不理想

5.“或者如同从梦中醒来。”他苦苦思索
这件事发生时会看到些什么
也许会发现置身于荒凉的山冈,身影
被巨大的月亮吞没,或一群骷髅
环舞着,拉扯他沾湿露水的衣衫
在夜晚他有时渴望女人,但更多
是惧怕,或毋宁说是挑剔

6.于是他从书本中寻找生存的依据
无花果树的风景。或风在里面发出
声音。弗洛伊德有点太老;那么
萨特,他拿着烟斗,一只眼又有点
斜。他讨厌小胡子的装腔作式的
海德格尔,德里达不错,还有维特根斯坦
他赞助过诗人,只是有些过于严肃

7.他开始思考真实或表象的问题
在每一个对他微笑的女人那里
他感到一种阴险的图谋,或者
看到的是一堆白骨。脆弱的皮囊
经不起岁月的淘洗,在放浪的
笑声中,似乎蕴含着一种深沉的
悲哀,或一种对于永生的渴求

8.欲望之火燃烧着我们的生命
或躯体。在里面我们会看到
种种幻象--而当激情过后
我们盼望一场雨,或洒水车驶过
使空气凉爽,街道变得清洁
有时他惊奇地看到另一个自我,在
查尔斯河畔的长椅上,与他作对

9.对真实的渴望,驱使着我们
向深层挺进。在那里,我们来到
一片陌生的风景,时间和空间织成
交错的网:一个个洞穴,或是迷宫--
如同我们身体内部复杂的结构
据说,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宇宙
而每一个人又在自我中迷失

10.他生来是个反叛者,痛恨
一切陈腐的事物,而不愿宥于
成规。愤怒的青年,打死父亲
但没有父亲可打。红色的袖章。向旧
制度发出致命的一击,同时也
击倒了自己。他被送进了熔炉中
冶炼,终于没有逃过巨人的五指

11.很快他变得趋于平和。崇尚
伊壁鸠鲁,沉溺于牧歌式的情调
在春日里郊游,枕着一双美丽的腿
喝酒,玛丽莲是他二十五岁的情人
但最终从快乐中醒悟,开始了
一场精神的漫游--或者说历险
然后演出了这有趣(或艰苦)的一幕

12.他只是在地图上到过西方
没有人为他办理签证,行李托运
绿卡,或一场虚假的婚姻--
他有时头疼,像套上铁箍
当他的思想变得狂野。于是
他再次返回原来的现实,面对着
摊开的旧书,而窗外已是二十世纪

13.图书馆是他朝拜的圣殿。那里的
阿傩总是板着面孔,把书单退还给他
他不去教室,听老师嗡嗡念着讲稿,宁肯
躺在宿舍的床上睡觉。白马非马
或白马是东海里的一条龙。有时
去林子里散步,那里有童话中红色的
屋顶。机器鸟们在聊天,或争吵

14.一种巨大的喜悦在他的心底
涌起,有时是沮丧。“我将告诉你
发生的一切”。他给远方的朋友写信
“但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许
真正的知识正是寓于沉默
在他的晚年,他将写一部书,一部
伟大的书,但里面只是一页页白纸



时间表


早上七点钟:起床,然后
洗脸和漱口,然后吃早饭
稀饭或一杯牛奶。八点钟
上班,挤公共汽车或是骑
自行车,然后走进办公室
向上司点头,拍拍同事的
肩膀,表示着亲切,说说
路上或在电视机中看到的
新闻,打一壶开水,泡茶
最好浓些,不要咖啡不要
加糖,不要把水溅到桌上
九点钟:读报纸,打一个
哈欠,嘴巴不要张得太大
在女同事面前。给朋友打
一个电话,一个或是两个
要因情况而论。交换信息
譬如,在某家商店,挂出
大甩卖的牌子,并不真正
便宜。看看表,大约十点
再往茶杯里面续上点开水
同办公室的漂亮小姐(或
女士)调情,晚上有没有
空?一道去吃晚饭,或去
迪厅跳舞。夜总会里太吵
收费也高,“珍惜青春吧
它一去不返,只会给你留
下遗憾”。如此等等等等
十一点十分:去一趟厕所
拉开拉链,对准便池,舒
一口气,感到愉快,当然
略有些疲倦。想到了昨夜
睡得太晚,枯躁的电视剧
但女主角样子还说得过去
惦记着她的结局,是否会
和那脸上光光的男人睡觉
或早就和导演睡过?想想
都叫人难过。如今的女孩
都会那么一手。打开水管
冲水,再洗手,认真地洗
检查裤子上的拉链有没有
拉上。十一点二十分:回
到办公室,接了一个电话
打错了。感到沮丧,他被
世界所遗弃,似乎。看看
手指甲,该修一修,上面
有污垢和裂口。家里冰箱
也该修了,它一整夜发出
恐龙般的吼叫。看看手表
十二点整:吃午饭的时间
去食堂的路上,想到下午
要听个报告,打盹,读报
然后散会。在五点钟回家
挤公共汽车或是骑自行车
吃晚饭,看新闻,接着看
那个蹩脚的连续剧,泡一
杯茶,不要太浓,和老婆
讲一讲单位里的笑话,打
哈欠,九点半或十点,上
床,抚摸,亲热,打着鼾
进入梦乡,哦,生活那么
充实,美好美好美好美-
他微笑,然后再一次微笑
在中午强烈的光线中,他
走进墙角的那面镜子,在
虚无中消失,像一个句号

        3,1/97



冬日旅途的梦幻


此刻我的心情沉重,或并不沉重。当窗外是阴
沉沉的冬日,而树的细密枝条网住了天空。当
磁带艰难地行进着柴可夫斯基的第一交响曲:
在忧郁的地方,在雾沉沉的地方,反正都一样
一只鸽子飞进我的视野,切确说它的影像进入
我的视网膜,然后消失。给我一个主题或一个
意外的惊喜,还要加上一点佐料,譬如现实感
这很重要。现实并不总是令人愉快,但忠实而
可靠,像一只年老的狗。它意味着一切照旧:
你在早上醒来,会发现裤子仍旧搭在椅子靠背
钟表仍在滴滴答答地走着,夜里的呕吐物也仍
在等你去收拾。它们并不飞去,像窗外的那只
鸽子,或在梦里同你做爱的女孩。但昨天哪儿
去了?真的消失了,还是寄居在虚无中,像叠
起的衣服一样小心地放入壁橱和衣柜中?时间
小心审慎地迈着它的步子,突然有一天,你会
发现嘴唇上长出的胡子或身上的体毛。茶杯里
的茶变冷。即将到来的春天并不会像往常那样
给你带来躁动和不安。一支小提琴在缓缓地演
奏。忧伤的旋律在空气中颤动。花蕾和绿叶在
寒冷中等待最后的爆发,它们将会使城市爆满
红色白色或绿色的情欲,使你感到死亡的重量
给我一个主题,但写作并不需要主题,它需要
心灵和手指,和一点点刺激,在横膈膜的地方
有一点酸痛的感觉。写作是一个人对另些人的
忏悔和自白,对上帝和那些死者,我无话可说

            3,2/97


蓝胡子的城堡


1.
抱怨着天气。此刻她的心情
像多年的关节炎,随着气候变得
恶劣。她雪白的脚髁仍会无声地
在波斯图案的地毯上滑过。“丈夫
总是外出,乘火车,有时坐飞机
把我一个人关在家里。”多年以后
她这样对我说。对于我,她不过是
一个虚构的人物,故事的讲述者
或穿着高跟鞋的命运。我想象着她
坐在窗前,透过百叶窗,白昼清晰地
展示它的赠品:空调器,灰绿色的
忍冬,以及花坛中懒洋洋开放着的
金盏菊。这也许说明场景即将转换
很快会有一场雪落下,至少从
天色上看是这样。在我的卧室里
我在看一部盗版影碟。我知道去年夏天
你干了些什么。“也许犯罪的意识
只是来自欲念,和对平淡生活的
无法忍受。”她宣称,似乎在为自己
辩护,但口气更像布道的牧师

2.
我听过一些有关她的流言,而且
认识她丈夫,深知他内心的隐秘
和所有邪恶的念头。“我宁愿什么事情
都没有发生。我只是出于好奇
或被真实的渴望引诱。你知道
那时我还很年轻。”她把一条腿
优雅地架在了另一条腿上,流盼的
目光,使我不知道该去扮演哪一类
角色:法官,还是辩护律师?当然
这不是她的过错:天真似乎拥有
某种特权,在最大限度上,人们
容忍它的邪恶与无知。而在每个
男人心里,都会藏着几具女人的
尸体。持久的战争:爱即是仇恨
那么开始吧,既然这是命运,你的
白色的睡衣正在穿过长长的走廊
打开那扇门,让真实赤裸地介入
以某种不在场的方式,却仍会
惊扰着我们,发出刺耳的尖叫,划破
历史的皮肤,展示创口的深度

3.
而那些美丽的尸体,被挂在
衣橱里面,像上一个季节的外衣,但
仍然保留当初的姿式:当它们
被微风掀动,或按照身体优美的
曲线起伏。也仍足以诱使着男人
把它们作为私人物品珍藏——
当然,这不过是一个隐喻。事实上
它们只是被收藏在日记本中。那位
被出卖的丈夫,无可救药的
唯美主义者,付出了足够的代价――
被送上被告席,吊在了道德的
绞刑架上(同样是一个隐喻),像
忠实的稻草人,去吓唬无知的小鸟
“我无法忍受的不是他的
残暴,而是他对她们的爱”
她愤怒地拿起桌上的水果刀
没有刺向他,而是毅然切断了
他们的婚姻。在那一霎间她似乎看到
墙上相框里那位披着雪白婚妙的
新娘,正在朝她发出会心的微笑

4.
无止境的游戏。但故事必须讲下去
因为这是宿命,或我们承担着的
全部责任。此刻,它的重心正缓缓地
穿过事件,移向一个必然的结局
像季节。你无法逃避直到最后的帷幕
落下。但当台词被结结巴巴地说出
散乱的思维和破碎的句子,拼凑出
我们的一生,以及我们生存的风景--
只是一些黯淡的斑点,映衬着更加
黯淡的背景。就像加尔默罗教派的
修道院中展出的床单,带有王妃的
铭牌和新婚之夜的污迹。(根据《空白
书页》一书,引自苏珊.古芭的
文章,教授,著名的女权主义者)
她指出,嵌在框中的带有血迹的床单
都是艺术品,而血是隐喻,铸成
文字,完成我们的历史。但我知道
她并不是女权主义者。“初次相识
他许诺送给我一座城堡。后来我知道
指的是婚姻。现在我总算逃离了那里”



在美术馆


大理石地面映不出你的倒影
你的影像在墙上,衬着精美的画框
看上去动人。事实上,你不是一个人
而是,按德莱顿的说法,人类的
缩影,或一幅色迹斑斑的风景
就像塞尚笔下的圣维克多山――

赤裸,并不雄壮,漠然俯视着
下面的树木和房屋,甚至是
静物中散乱在桌布上的水果,没有人
知道是谁放在那里。关于真实
大师似乎并不知道更多――
他们只是剽窃者,描摹着心中的

影像,用色彩,或是文字。但为什么
创造这一切,我是说,影像的
影像?从那面镜子的深处我们
看到另一面镜子中的我们,我们
同时在衍生,复制,或是变形
这似乎是在向我们暗示着什么

但最终只是虚幻中的虚幻
就像在犯罪的现场,我们看到的
是些卧房里的血迹,打碎的
花瓶,和一具具尸体――我们自己的――
其实,只是来自调色板上的颜色
一些白色,红色和绿色。哦,可怕的

事实,但仍然有趣。但愿我轻轻
滑动的脚步不会打断你的
沉思,或惊扰河边的浴女
她们使马蒂斯入迷,并不惜重金
买下了她们。而亲爱的提奥
一生都在为哥哥的生计担忧

不,这里不是圣殿,这里只是
一个中转站,一扇扇为你打开的门
会把你引向另外的空间。在这个午后
寂静,亲密得像夜晚,占据着大厅
旋转着,筛下星星的柔光
而一张张人脸看上去像月亮



恐怖电影


       ...在外面的
    街道上,生活仍在进行
    人们走在月光和微风下面
    带着疲倦的幸福的感觉


变化的只是季节,其余的
不曾改变:一所空荡荡的
老房子,掉了针的时钟,吱呀
作响的楼梯和遮蔽的夜色,小径旁
闪烁着玫瑰:这些似乎构成
我们日常生活的场景,提醒着
我们生来只是尘土,或
一具具活动着的尸体
   ....但它总是
在预期中出现,却给我们
带来了某种意外的惊喜――
你知道,我指的是恐怖――
这似乎在论证着一个普通的
逻辑:预期的事物总是会
预期地到来,像那个下雪的
午后,你在阶梯教室里
所讲的。但这注定要滑向
某种悖论,因为总会有
意外的事情出现,给老套的故事
提供少许新意。比如
天气的突然变化,或一次
意外的邂逅,就像在
某个雨天,在明亮的
咖啡馆里,我们不期而遇
我穿着那件旧风衣,你
仍然是发白的牛仔裤。那是
很多年前的事了,或许是在
遥远的前世。但告诉我
我们真的是死了,还是
死一样地活着?而你是谁
我们又在哪里?无论如何
这没有什么不同。至少此刻
我们是在地狱中,或
体验着地狱:当一束光从
窄小的窗口射出,我们就开始了
注定的命运――可开始
似乎总是平淡,就像我们的相识
当你在街上的人流中走来
我几乎没有魔力和法术
把你从里面分离。当然
这只是一个说法。真的,惧怕着
恐惧,我们却希望看到恐惧
它并不来自外部,它就在
这里,像一个封存的秘密
包裹在一只精美的盒子里
送给你作为生日的礼物
事实上,它在我们的体内
生长,如同爱,怜悯
和仇恨――现在被一个咒语
唤醒,把毛乎乎的爪子搭在
我们的肩上。在舒适的
坐椅上我们发出一阵阵
尖叫。“下一个就是你”
是的,我们生来就是
一具具尸体,我们活着
就是为了完成死亡的
一次盛宴。当然,重要的
是方式。它会试着用各种方式
杀死我们,譬如仇恨
贫困和疾病,有时
也会用爱。而你的美丽
也是一种恐怖,我知道
这仍然是一个蹩脚的比喻
就像这首诗,就像此刻
我们的境遇,我是说
此刻我们观看着却不曾
介入的境遇。它同样
使我战栗,或无法抗拒



芝诺的哲学


我想他仍然活在世界的
某个角落。在风中拾起从
威廉.退尔儿子头上滚落的苹果,
因为那颗子弹永远无法击中它。
而他也永远走不到生命的终点。
他注定独身,一个人住在
一所永不倒塌的房子里面,
因为丘比特锋利的箭
永远射不到他的心脏。
“我恐惧我会永远活着。”
博尔赫斯这样说,并非出于
对生活的厌倦,而是领悟了
芝诺的哲学。我想他仍然活在
世界的某个角落,我是说
博尔赫斯,也许他正在和芝诺
进行着一场永不完结的争吵。
我听着的《梁祝》,这场悲剧
仍会在时间中持续,而这首关于
芝诺的诗,仿佛出于命运的安排
也注定了永远不会结尾。

      8/26/01 6:44 PM



我该说些什么呢?


我该说些什么呢?面对这无情的世界,
和雪一样的冷漠。小丑们戴着假面
显得兴高采烈。“生活就是快乐,”他们这样说。
而在我看来不是。我实在没有办法快乐。
森林在消失,河流变得干涸。
岁月带来的不是智慧,而是更多的惶惑。
雪总是在下。像冬日午后的闲谈。
但面对真实我无活可说。



听《辛德勒名单》主题曲


这曲子很美,他们会说,
甚至带一点忧伤。
他们喜爱这情调,
事实上,这是对快乐的
必要调解,使快乐
更快乐,并且有益。
就像在饱餐之后,服下
几粒白色的胃药。
是的,他们有足够的
理由这样做,正如
历史学家有足够的理由
解释人类的苦难。
但那些死者早已
被掩埋,一代人毫无痛苦地
长大,他们吃麦当劳,
喝可口可乐,听着
席琳迪翁,在情人节
赠送礼物,但偶尔
也会感到一点惶惑:
在时代飞驰的列车上
他们不知道要去哪里。

   01,11,20-21



失语症


我无法说出想说的话。
事实上我无话想说。
像一个咿呀学语的孩子,
我喃喃地念着一个个词:天空,
大地,树木,和果实。
而楼下的孩子,每天
都在用笨拙的手指,在钢琴上
反复地弹奏一个枯燥的乐句。

在我和你之间,在我和世界之间,
仿佛有一堵墙。甚至空气
也被阻隔了。但它仍然
在那里,我是说世界。
隔开我们的是一道
透明的玻璃。自从
有了这扇玻璃,我们
才真的懂得了观赏。

人们每天都在进进出出,
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
方式生活。而我只是
满足对风景的欣赏,对于我
这就足够了。因为我
并不想表述什么:我不是
存在本身,也不是风景,
而只是一条吐着水泡的鱼。

      2001,11,25


婚姻场景


这只是数字问题,而不是
数学的。当黄昏时分一场雨
照亮了窗外肮脏的树木
隔壁传来低哑的歌声

像盖在身体上的旧毛毯
事实上,已经到了下雪的季节
但金盏花似乎依然鲜艳
虽然看上去有一些斑点

月亮依然会适时地升起
但林荫道上漫步的人明显
减少了。树木像一个个古代的暗影
映出明亮的水洼,天空破旧得

无法修补。但雨仍在下吗?
不,它早就停了。也许
根本就没有下雨,那是昨天的事了
一天也只是一天,它在记忆

或想象的银行中从不增值
但最终会被印成报纸,供你
在餐桌或公园的长椅上阅读
你渴望着花边新闻,却从来

不曾想到为它提供某种
新鲜养料。在上个月
鱼缸里的那条热带鱼死了
但这显然与季节无关

也不会使生存的景色变得
黯淡。你注视着瓷器上的
细纹,你不再做梦,或它
已褪掉了颜色,就像

蛇蜕掉它的皮,或树木
脱掉了叶子。它们被制成
T恤,穿在下一代的身上
宽松,肥大――这只是一个比喻

但它不会带给我们任何启示
没有预言,日子不过是
一种单调可靠的重复,或许
想到这些你会感到安慰

      02,8,28





外面在下雪。是的,雪下在
外面。在下雪,外面。下雪
在外面。雪下在外面。也许
没有雪。当然,这是另外的
说法。但天色很暗,是的,
很暗,也许将会有一场雪
在下,或是刚刚下过。但
天色很暗。也许。在下雪
或许没有雪,在下,不在下
将在下,将不会下。也许
天色并不很暗,也许只是
因为那道拉起的窗帘,或
太阳下山,或被一片云彩
遮住,但天色看上去确实
有点暗。这是另外的说法
当然,雪,也许真的在下
尽管天色很暗,尽管天色
并不真的很暗。当然这是
另外的说法。尽管雪真的
在下,也许,雪在下,就像
某个人,坐在窗前的阴影中
起身,走动,但仍坐在那里

   03,12,28,AM,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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