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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莉莎白•畢謝普(Elizabeth Bishop)詩25首

译者:戴玨

以下詩作譯自伊莉莎白•畢謝普的《詩全集》(查托溫德斯出版社,2004)Complete Poems, Chatto & Windus 2004

1. 佛羅里達 (Florida)

名字最好聽的州,
在微咸的水裡漂浮的州,
被紅樹根連接在一起,
這些根活著便出產一群群的牡蠣,
死了就在白色的沼澤地散佈骨架,
星星點點的,仿佛被轟炸過,綠色的小丘
好似舊時的炮彈長出了青草。
充滿了S形長鳥的州,藍白相間,
還有那些看不見的歇斯底里的鳥,每次一發脾氣
便發出一連串急速的啼叫。
唐納雀愧於它們的花哨
而塘鵝的快樂顯得滑稽;
它們沿著海岸在湍急的潮流上滑行嬉戲,
在紅樹島嶼之間出沒,
還會在日照的黃昏
站在沙棱上晾乾它們濡濕的金翎。
巨大的海龜,無助又溫和,
死後在沙灘上留下它們爬滿藤壺的甲殼,
它們白色大顱骨上的圓眼窩
有人的兩倍那麼大。
棕櫚樹在烈風中啪嗒作響
有如塘鵝的尖喙。熱帶雨落下來
梳洗衰弱貝殼被潮水卷成了環的線絲:
薏苡[1],漢字部首,罕見的尤諾尼亞渦螺,
斑駁的果膠以及倒掛金鐘[2],
佈置得像是在一匹腐爛的灰色破棉布上,
那被埋葬的印地安公主的裙子;
這些東西精緻地裝飾了單調,無際,
凹陷的海岸線。

三十多隻美洲禿鷹在沼澤地裡發現了
什麼東西,它們在上空向下,向下,向下
盤旋,就像沈積物碎片被攪起後
在水中下沈。
森林大火的煙過濾細微的藍色溶媒。
樹樁和死樹上燒焦的餘燼像黑色的絲絨。
蚊子
隨著它們兇猛的伴奏曲調去捕食。
天黑之後,螢火蟲在濕地的天空繪圖
直到月亮升起。
寒冷的白,不亮,月光調和得粗糙,
而這粗心,腐敗的州全是分得太開的
黑色污點,還有醜陋的白;自己
最劣質的明信片。
天黑之後,水塘似乎都溜走了。
短吻鱷,有五種不同的叫聲:
友好,喜愛,交配,戰爭,和一種警告──
嗚咽著在喉嚨裡訴說
那印地安公主。

注:
1) 一種草本植物,結有白色圓珠狀穀粒。又叫做約伯的眼淚。
2) 一種絢爛、下垂的花,又叫做女士的耳墜。


2. 地圖 (The Map)

陸地躺在水中;映有綠色陰影。
陰影,或是淺灘,在其邊緣
能看見一列長長的佈滿海草的暗礁,
那些海草從綠色垂下,懸至純藍。
或許是陸地附身從下面把大海抬起,
平靜地把它拉到自己身邊來?
沿著美麗的黃褐色的沙洲
陸地是否在下面拖曳大海?

紐芬蘭的陰影平展靜止地躺著。
拉布拉多[1]是黃色的,迷亂的愛斯基摩人
給它上了油彩。我們可以撫摸這些可愛的海灣,
在玻璃下面它們像是將會開花,
或像是會為看不見的魚提供乾淨的籠子。
海邊城鎮的名字跑進大海,
城市的名字與鄰近的山脈交叉
──此處印刷工體驗到同樣的興奮
正如當情感遠遠超越其原由時那樣。
這些半島把水握在拇指和另一指間
就像婦人在摸索布匹的柔滑。

地圖上的水域比陸地文靜,
給予陸地其波浪的形態:
而挪威的野兔不安地向南跑,
輪廓偵察大海,陸地的所在。
是分配的,還是各國可以自行挑選顏色?
──那最適合其特性或固有水域的。
地形圖不顯偏愛;北方和南方皆近在咫尺。
比歷史學家更講究的是製圖者的著色。

注:
1)位於加拿大紐芬蘭省的大陸部分。


3. 北哈芬[1] (North Haven)
紀念羅伯特•洛厄爾[2]

我能在一英哩外看清一艘
縱帆船的桅索;我能數出
雲杉上的新毬果。如此靜寂
蒼白的海灣披著一層乳白色皮膚,天空
無雲,只有一條長長的,梳理過的馬尾。

自去年夏季以來,那些海島沒移動過,
儘管我喜歡假裝它們移動過
──以一種夢幻輕柔的方式,漂遊,
向北飄一點,向南飄一點,或向兩邊,
在海灣的藍色邊界內它們有自由。

這個月,我們最喜歡的島上鮮花盛放:
毛莨,紅苜蓿,紫巢菜,
山柳菊仍在燃燒,雛菊斑斕,小米草,
香豬殃殃那些白熾的星星,
還有更多,都回來快樂地繪飾草坪。

金翅雀回來了,或類似的鳥,
還有白喉帶鵐的五音歌,
懇求又懇求,催人淚盈盈。
大自然重複自己,或幾乎如此:
重複,重複,重複;修訂,修訂,修訂。

多年前,你跟我說是在這裡
(是1932年?)你第一次“發現女孩”
並學會了駕駛船隻,學會了接吻。
你玩得“如此開心,”你說,在那經典的夏季。
(“開心”──似乎總帶給你惘若有失的悵恨...)

你離開了北哈芬,纜繩錨在其岩層裡,
於神秘的藍色中浮動...而現在──你永遠
離去了。你無法再弄亂,或重新整編
你的詩篇。(但雀鳥卻能重編它們的歌。)
那些詞語不會再變。憂傷的朋友,你無法改變。

注:
1)位於緬因州的佩諾布斯科特灣。
2)美國著名詩人,作者的好友,於1977年去世。


4. 詩 (Poem)

大約一張美國或加拿大
的舊式一元鈔票那麼大,
基本上是一樣的白色,灰綠色,和鐵灰色
──這小幅的畫(為一大幅的畫作的草圖?)
一生中從未賣過什麼錢。
無用且空閒,它度過了七十年,
作為一件不起眼的家族遺物
給附帶傳至不同的物主,
他們有時會看看它,或甚至看都不看。

那肯定是新思科舍省;只有那兒
才會見到三角牆的木房子
給塗上那種討厭的棕色。
其它房子,看起來一點一塊的,都是白色。
榆樹林,矮山崗,教堂的細長尖頂
──那青灰色的一縷──是吧?前景中
的一片窪地裡有些小母牛,
每頭只畫了兩筆,但肯定是母牛;
兩隻微小的白鵝在碧水中,
背靠背,啄食,還有一條歪曲的枝條。
湊近點看,是一株野鳶尾,白黃相間,
剛從顏料管裡扭動出來。
空氣清新寒冷;寒冷的早春
像灰玻璃一樣明朗;鐵灰色的
暴風雲下是半吋大的藍天。
(這都是這位藝術家的獨特畫法。)
一隻類似斑點的鳥飛向左邊。
或只是蒼蠅留下的看起來像鳥的斑點?

天哪,我認得這地方,我知道!
是在後面──我幾乎能想起那農夫的名字。
他的穀倉背靠著那片窪地。就在那兒,
鈦白色,輕輕的一抹。尖頂的影跡,
畫筆的毫毛,僅僅可見,
一定是長老會教堂。
會不會是吉里斯皮小姐的房子?
那些個母牛與鵝
自然是我出世以前的。

一小時內完成的草圖,“一氣呵成,”
曾經從車尾箱取出來給人。
要不要這玩意?我大概永遠也不會
有地方再掛起這些玩意。
你的喬治叔叔,不,我的,我的喬治叔叔,
他該是你的叔公,把這一切留給了媽媽
然後回英格蘭去了。
你知道,他挺有名的,皇家藝術學會的成員...

我從不認識他。我們都知道這地方,
很明顯,這是個乏味閉塞的小地方,
我們在不同的年代,長久地觀看它,
足以把它記住。真怪。我們卻仍然愛它,
或只是愛對它的記憶(那肯定變了許多)。
我們的洞察力相同──“洞察力”這詞
太嚴肅──我們的觀察,兩種觀察:
“摹仿生活”的藝術和生活本身,
生活和對它的記憶經過壓縮,
它們相互轉化了。哪個是哪個?
生活和對它的記憶,有些模糊,
給限制在一塊布里斯托紙板上。
模糊,但多麼有生命力,細節多麼動人
──我們免費得到的那一點東西,
我們在塵世看護的那一點東西。不多。
大約有多少要看我們能留存多久,以及它們
能留存多久:那些啃草的母牛,
鮮嫩而顫悠悠的鳶尾,
縱有春洪仍靜止的水面,
終將被拆除的榆樹林,那些鵝。


5. 加油站 (Filling Station)

哎,可真髒啊!
──這小小的加油站,
給油污浸透,滲遍了,
整個一片令人不安,
發黑的半透明。
小心那火柴!

父親穿著一件骯髒
油膩,箍著腋窩
的短制服,
有幾個手腳快而魯莽的
油膩兒子協助他
(這是個家族加油站),
每一位都完全徹底的髒。

他們就住在加油站吧?
這裡有水泥門廊,
就在油泵後面,而廊上
有一組起了皺,充滿了
油污的藤制傢俱;
在藤沙發上
有隻髒狗,怪舒服的。

幾本連環漫畫書
提供了僅有的色調──
某種色調。它們擺在
一塊蓋著張小凳子
(那一組的一分子)
的暗色大墊布上面,挨著
一盆毛茸茸,碩大的秋海棠。

為什麼會有不相關的植物?
為什麼會有小凳子?
為什麼,啊,為什麼,會有墊布?
(用雛菊針法繡上了
我想是雛菊花吧,
而且有很多灰色鉤編。)

有人給墊布繡了花。
有人為花澆了水,
或許是上了油。有人
佈置了那一排排的罐子
這樣它們便對著
緊張的車輛輕輕地說:
ESSO-SO-SO-SO
有人愛我們每一個。


注:
ESSO指埃索石油公司。這裡是形容一排排汽油罐上ESSO的字樣。


6. 一種藝術 (One Art)

失去這種藝術並不難掌握;
這麼多事物似乎充滿被丟失的意圖,
那失去它們也就不算災禍。

每天都弄丟東西。接受失落
大門鑰匙的狼狽,虛度
的小時。失去這種藝術並不難掌握。

那麼來練習更遠、更快的失落:
地方,名字,還有是打算去何處
旅遊的呢。這些都不會帶來災禍。

我弄丟了母親的表。你瞧!我住過
三棟心愛的房子,最後或之前的那棟已去。
失去這種藝術並不難掌握。

我失去了兩座城,可愛的城,而且,更遼闊
的區域我也曾擁有,兩條河流,一整塊大陸。
我想念它們,但那也並不算災禍。

──甚至失去你(開玩笑的聲音,我愛做
的一種手勢)我可不說瞎話。很清楚,
失去這種藝術並非太難掌握,
儘管它可能看起來像(寫下來!)像災禍。


7. 不信者 (The Unbeliever)
    他睡在桅杆頂端。──班揚

他睡在桅杆頂端,
雙眼緊閉。
船帆從他下面
像床單一樣飄開,
暴露了夜空中沈睡者的腦袋。

熟睡著他被流放到那裡,
熟睡著他在
桅杆頂端鍍金的球裡蜷伏,
或是爬進了
一隻鍍金的鳥,或是盲目地跨坐著。

“我以大理石柱為基,”
一朵雲說。“我從不移動。
看到那邊海裡的柱子嗎?”
安然於內省,
他細看他的水柱倒影。

在他之下一隻海鷗有翼,
並指出天空
“有如大理石。”他說:“在這上面
我像塔一般聳入空中,
因大理石翅膀在我的塔頂飛動。”

可他睡在桅杆頂端,
雙眼緊合。
海鷗查詢他的夢,
原來他默念著,“絕不能掉下去。
下面波光粼粼的海要我掉下去。
它像鑽石般堅硬;它要毀滅我們全體。”


8. 卡薩比延卡[1] (Casabianca)

愛是站在燃燒甲板上的男孩
努力背誦“男孩站在
燃燒的甲板上。”[2]愛是那兒子
    當不幸的船在火焰裡
    下沈仍忍受結巴的演講方式。

愛是那固執的男孩,是那船,
甚至那些游泳的水手,他們
也想要個教室的講臺,
    或是一個留在
    甲板上的理由。愛是那燃燒的男孩。

 
注:
1)十九世紀末在尼羅河河口海戰中法國旗艦東方號中彈著火,最終因彈藥庫爆炸而沈沒,指揮官路克•卡薩比延卡父子及絕大部分船員皆陣亡。
2)英國詩人菲莉西婭•赫門斯(1793 - 1835)的著名詩作《卡薩比延卡》的首句。赫門斯這首詩描寫了小卡薩比延卡在危難中堅守崗位的英勇行為,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前一直是英美小學生常背誦的詩。


9. 三月底 (The End Of March)
給約翰•瑪律科姆•布林寧和比爾•雷德:達克斯伯利[1]

天冷,又颳風,這日子絕不適合
在那片長海灘上散步。
一切都儘量撤得遠遠的,
向內吸:潮汐遙遠,大洋收縮了,
海鳥兩兩三三。
喧呼、冰冷、向海的風
吹木了我們半邊臉頰;
打亂了孤獨飛翔的一隊
加拿大雁鵝的行列;
也吹退了光澤如鋼的垂直霧氣中
那低沈,不可聞的巨浪。

天空比海水更暗
──羊脂玉的顏色。
沿著濕漉漉的沙地,穿著雨靴,我們追蹤
一排巨大的狗爪印(那麼大,
倒更像是獅子的爪印)。接著我們發現了
一條又一條,連綿無盡頭,濕浸浸的白線,
上至潮痕,下至海水,
來回纏繞。終於,它們到了頭:
密集的白色亂團,人一般大,被海浪沖刷,
隨每一浪升起,浸透的幽魂,
落回去,浸透了,吐出幽魂[2]...
風箏線?──但卻沒有風箏。

我想一直走到我的原始夢想屋,
我隱藏的夢想屋,那歪斜的盒子,
搭在一組樁子上,用蓋板覆蓋的綠色物體,
疑似洋薊的房子,只是更綠
(用小蘇打煮過?),
有一排防護春潮的柵欄
──用鐵路枕木做的?
(這地方很多事都令人起疑。)
我想在那兒隱退,什麼也不做,
或不多做,永遠這樣,在兩個空蕩蕩的房間裡:
用雙筒望遠鏡瞭望,閱讀乏味的書,
冗長的舊書,並寫下無用的筆記,
自言自語,還有,在有霧的日子,
看小水滴滑落,沈甸甸的,透著光。
晚上,一杯美式格洛格酒[3]。
我會用粗頭火柴點燃它,
可愛的半透明藍色火焰
便會閃動,與窗子裡的映射成雙。
得有個爐子;煙囪是有的,
歪掉了,但有鐵絲箍著,
或許,還有電
──至少,後面另有一條鐵絲
無力地將這整個東西繫在
沙丘後的某個東西上了。
一盞看書用的燈──完美!但是──不可能。
而且那天的風吹得太冷,
都走不了那麼遠,
當然,那房子用板條封起來了。

回去的路上,我們另一邊臉頰凍僵了。
太陽只出來了一分鐘。
就只一分鐘,鑲嵌在沙斜面裡,
淡褐、潮濕、零星的石頭
變得五色繽紛,
夠高的那些全都拋出了長長的陰影,
各自的陰影,然後又把它們拉回去。
它們可能在捉弄那獅子太陽,
只是這時他已經在它們背後了
──一個在最後的低潮走過沙灘的太陽,
留下了那些巨大、雄偉的爪印,
或許還將一個風箏從天上拍了下來玩耍。


注:
1)達克斯伯利是位於麻薩諸塞州的海濱小鎮。
2)吐出幽魂,英語俗語,意即死去。
3)格洛格酒是一種稀釋的烈酒,通常指朗姆酒。


10. 犰狳[1] (The Armadillo)
給羅伯特•洛厄爾[2]

每年這時節,
幾乎每個夜晚,
都有脆弱,違法的火燈籠
出現,沿著山頂攀援,

升向依舊在這些地區
倍受尊重的一位聖人,
紙腔房通紅,充滿了來去飄忽
的亮光,就像一顆顆的心。

一旦上了天,便很難
將它們與星星分清──
確切地說,行星──染了色的:
金星下去,或是火星[3],

或是淡綠色那顆。有風,
它們閃耀,蹣跚,顛簸,震顫,
但要是沒風,它們便行駛在
南十字座的風箏骨架[4]之間,

後退,縮小,莊嚴
平穩地把我們遺棄,
或,在一處山峰吹下來的氣流中,
突然間陷入危機。

昨天晚上又一個大的墜落了。
劈哩啪啦的像個火卵,
撞到了房子後面的峭壁上。
火焰沖下來。我們看見

棲息在那兒的一對貓頭鷹越飛
越高,它們迴旋的黑與白
下方被染成了鮮豔的粉紅,直至
它們尖聲向上飛到了視線之外。

那古老的貓頭鷹巢肯定燒掉了。
急匆匆,影隻形單,
一隻晶瑩的犰狳離開了現場,
垂著頭,垂著尾,帶著玫瑰色的光斑。

接著一隻小兔子跳了出來,
耳朵短小,讓我們吃了一驚。
這麼柔軟!──一把難以捉摸的燼灰,
帶有專注,著火的眼睛。

太漂亮,夢一般的模仿!
哦,尖銳的叫聲,墜落的火,
驚慌,還有一隻弱小帶甲的拳頭
無知地朝著天空緊握!


注:
1)一種類似穿山甲的動物,產於拉美。
2)美國著名詩人,作者的好友。
3)金星與火星的英語名稱皆源自拉丁文,金星以羅馬愛神維納斯(Venus)命名,火星則以羅馬戰神瑪爾斯(Mars)命名。
4)南十字座最亮的五顆星組成的形狀很像風箏。


11. 紀念物 (The Monument)

現在你能看見那紀念物了吧?是木制的,
挺像個箱子。不對,建得像
好幾個箱子,從大到小
一個砌在另一個上頭。
每一個都旋轉了半個圈兒,
角兒都指向下面那個
的側面,角度相互更替。
而最頂端的方塊兒上面設置了
一塊飽經風霜的木頭,隱約一個百合花飾,
長長的板條花瓣,鑽了奇怪的窟窿,
四邊形的,僵直的,像教堂裡的東西。
四根彎曲的細竿子從那兒彈了出來,
(像釣魚竿或旗竿一樣歪斜)
上面懸掛著拼圖作品,
四條粗略削過的點綴物
搭在箱子的邊緣,
垂至地上。
這紀念物三分之一對著
海;三分之二對著天空。
視野被調節得
(即視野的透視點)
這麼低,沒有“很遠的地方”
而我們在視野中很遠的地方。
由狹長、水平的木板構成的海
在我們孤單的紀念物後面向外伸展,
它長長的紋理左右交替
有如地板──點點斑斑,聚集的靜止,
一動不動。天空與之平行,
是柵欄,比海來的更粗糙:
碎裂的陽光與綿長的纖雲。
“為什麼那奇怪的海不作聲?
是因為我們在很遠的地方?
我們在哪兒?我們在小亞細亞,
或是在蒙古?”
        古老的海角,
古老的封邑,其藝術家郡王
可能想建一座紀念物
作為塚墓或邊界的標誌,或以此
創造一種憂鬱或浪漫的景象...
“可是那古怪的海看上去像是木頭做的,
半發亮,就如一片漂流木的海。
天空看上去像木制的,有雲作紋理。
好似一處舞臺場地;如此的平坦!
那些雲彩綴滿了閃亮的碎片!
那是什麼?”
       就是那個紀念物。
“是堆起來的箱子,
用粗劣的回紋雕飾勾勒而成,一半移了位,
有了裂痕,油漆也沒上。看上去挺古舊的。”
──就算真髹過,猛烈的陽光,
海上吹來的風,它的各種生存環境,
可能也把油漆剝落了,
令它變得比以往更加簡樸。
“你為什麼帶我來看這東西?
一座板條箱搭成的廟,在局促、裝了箱的風景裡,
它能證明什麼?
我厭倦了呼吸這腐蝕的空氣,
厭倦了這乾燥,紀念物正在其中開裂。”

它是件工藝品,
木頭做的。木頭比海或雲或沙子
更能獨立地保持完整,
遠勝於真的海或沙子或雲。
它選擇了那樣的方式成長而不移動。
紀念物是個物體,然而那些裝飾,
隨便地釘在上面,看上去什麼也不像,
暴露出它有生命,有期望;
要成為一座紀念物,緬懷一些東西。
那最粗糙的卷紋裝飾說“紀念,”
而每天一次,光線會在上面轉圈
像隻躡足的野獸,
或雨會落在上面,或風會吹進裡面。
它也許是實心的,也許是空心的。
藝術家郡王的骨頭也許在裡面
或在很遠的,更乾燥的土地上。
不過它大致能充分地掩蔽
其內部的東西(畢竟
那些東西是不能讓人見到的)。
它是一幅畫的開始,
是一尊雕塑,或一首詩,或一座紀念物的開始,
而且全是木頭的。仔細看看它。


12. 2000多幅插圖及完整的索引 (Over 2,000 Illustrations and a Complete Concordance)

我們的旅行本應是這樣的:
嚴肅,可銘記。
世界七大奇觀陳舊過時了,
而且有點太熟,不過其它景觀,
不計其數,儘管同樣地憂傷,寂靜,
卻異乎尋常。很多時候那蹲著的阿拉伯人,
或那群阿拉伯人,在密謀,很有可能,
反對我們的基督教帝國,
遠遠地在一旁,用伸開的臂膀和手
指著陵,墓穴,塚[1]。
棗椰樹的枝條看上去像隊列。
卵石鋪地的庭院,有口乾涸的井,
像一張簡圖,磚砌的管道
寬闊明顯,人物
早在歷史或神學中去了,
帶著駱駝和忠心的馬去了。
總是那沈默,那姿勢,那斑點似的鳥兒
懸掛在看不見的線上,在古跡上方,
或是那隆重升起的煙,被線扯著。
只得到了一頁,或由數個景觀
構成的一頁,排列成對角的長方形
或圓形,背景是點描的灰色,
得到了一個嚴峻的新月形開口,
在一個起首字母的辛勞中再現,
細想一下,它們都把自己分解了。
眼光下垂,沈重地,掃過刻刀
雕成的線條,分離的線條
猶如沙子上方的漣漪,
散佈著風暴,上帝蔓延的指紋,
然後痛苦地,終於,掃過著火的線條,
在水一般光彩溢目的白與藍中。

進入聖約翰斯[2]的狹窄水道,
山羊那令人憐惜的咩咩叫聲傳到了船上。
我們看了一眼,它們略呈紅色,正竄上懸崖,
在被霧水浸濕的野草與柳穿魚花之間。
而在聖彼得大教堂[3],風吹日曬得瘋狂。
迅速地,目標明確地,神學士們列隊行進,
帶著黑衣在大廣場上來回穿梭,猶如螞蟻。
在墨西哥,死人躺在
藍色的拱廊中;死火山
像復活節的百合一般閃亮。
自動點唱機繼續播放“呵,哈利斯科![4]”
而在沃盧比利斯[5],美麗的罌粟花
劃破馬賽克圖案;肥胖的老嚮導在拋媚眼。
在丁格爾港[6],一段金色的黃昏
腐爛的船體承托起它們滴下的絲絨。
英國女人倒了茶,告訴我們
說公爵夫人要生小孩了。
而在馬拉喀什[7]的妓院裡,
滿臉天花疤痕的小妓女
把茶托平衡在頭上,
跳著肚皮舞;猛然間光著身子
沖過來,靠在我們的膝蓋上傻笑,
討取香煙。就在那兒附近的某個地方,
我看到了最令我驚恐的事物:
一座神聖的墳墓,看上去並不特別神聖,
只是鎖孔狀拱形石龕下墓群中的一座,
任由來自粉色沙漠的每一陣風吹入。
一處無遮蓋的,粗礪的大理石食槽,刻有
一連串的勸誡文字,發黃了,
有如稀疏的牛齒;
半是塵土,甚至曾在那兒安息的
不幸的穆斯林先知的骨灰也不是。
穿著帥氣連帽斗篷的卡杜爾笑著旁觀。

一切只用“然後”和“然後”連接[8]。
翻開這本書。(鍍金自書頁的邊緣
搓落,如傳授花粉一樣粘上了指尖。)
翻開這本厚重的書。為什麼我們在那兒
沒能看到這古老的基督誕生圖?
──黑暗半開,岩石碎裂,有光出現,
一瓣平靜,屏息的火焰,
無色,無火花,在禾稈上自由地燃燒,
還有,在其中安歇的一家人和寵物,
──看著,看著我們的嬰兒情景消失。

注:
1)陵,墓穴,塚與下文的井,原文是大寫,指的都是各地的古跡。
2)加拿大紐芬蘭省最大的城市,其港口是個狹窄的海灣。
3)位於梵蒂岡,可俯視聖彼得廣場。
4)墨西哥西部一州。
5)位於摩洛哥北部的羅馬古城。
6)位於愛爾蘭西南部。
7)摩洛哥西北部一城市。
8)早期的英語聖經,如著名的欽定版聖經,為保留原文的文體風格,翻譯時大量重複使用了連詞and。現當代的英語譯本則常換用其它連詞以求變化,或省略以求簡潔。


13. 公雞 (Roosters)

四點鐘
在槍炮般鐵青的黑暗中
我們聽見第一隻公雞的第一聲啼明,

正是來自
槍炮般鐵青的窗子
下面,有一聲迴響立時

在遠處傳出
接著有一聲傳自後院的籬牆處,
接著有一聲,帶著駭人的執固,

有如受潮火柴
的刮擦聲,從花椰菜田那邊傳來,
火光一閃,整個小鎮便隨之燃起了光采。

大量的啼喚
來自茅廁的門邊,
來自塗滿了糞便的雞棚地板,

在那青藍的朦朧裡,
它們窸窣的妻子一片賞激,
一隻只公雞踏實了它們殘暴的腳爪,瞪起

傻乎乎的眼睛,
自它們的利喙揚聲
發出不受控制的傳統啼鳴。

深深地發自前挺的胸膛,
上面佩戴著綠金的勳章,
想著要支配、恐嚇身邊的餘黨。

眾多的妻子
過著母雞的日子,
既享受殷勤,亦遭到鄙視;

深深地發自作痛的喉頭,
一道無謂的號令飄然遊走,
傳遍了小鎮。有隻公雞在我們的床頭

自鳴得意,
啼聲從生銹的鐵皮
小屋,用舊床板築成的牆籬,

傳過我們的教堂,
即錫公雞[1]棲息的地方,
傳過我們北邊的小木房,

從所有的
泥濘巷子裡出擊,畫界,
標出的版圖就如蘭德•麥克拿利[2]地圖冊。

玻璃大頭針,
孔雀石的綠與油漆上鍍的金,
無煙煤的藍[3],茜素[4]的橙紅,奪目繽紛,

每一處標占[5],
都是視角的一種積極置換,
每一個都喊著:“這是我住的地盤!”

每一個都喊著:
“起來!別做夢了!”
公雞,你們在自我表現什麼?

你們,被希臘人
選中,掛在柱子上做靶子,成為祭品
的時候死命掙扎,他們這樣描述你們:

“很有鬥志...”
你們有什麼權利下指示
要我們選擇怎樣的生活方式,

“這兒!”,“這兒!”地嚷嚷,
把我們喚醒,而這地方
有的卻是沒人要的愛,自大與對抗。

紅色的冠冕
戴在你的小腦袋瓜上面,
你所有的爭鬥血液在其中充衍。

是的,那贅物
讓你有了最雄壯的風度
還有那一切俗豔的光彩奪目。

此時在半空
他們成雙作對地鬥勝相攻。
第一根火焰般的羽毛墜落翻動,

有一隻在飛,
渾身狂怒的英風豪氣,
甚至對臨死的知覺也不加理會。

有一隻跌了下來,
被扯掉的血污羽毛仍在
小鎮上方,緩緩地飄墜散開;

他唱過些什麼
無關緊要。他被拋到了
灰色的灰堆上,在糞便裡死去的

妻妾中間躺下,
血淥淥的雙眼睜得很大,
而那些金屬般的羽毛在生銹氧化。


聖彼得的罪過
比馬利亞[6]的要嚴重的多,
她的罪過只是肉體之禍;

這是心靈的罪衍,
彼得在墮落,在火光下面,
在那些“僕人與軍官”[7]中間。

古老的神聖雕刻
能夠把所有這一切
都放進一個小場面,過去的和未來的:

基督站著,詫異非常,
彼得,豎起的兩根手指伸向
吃驚的嘴唇,雙方似乎都很迷惘。

但在兩者之間,
有隻小公雞隱約可見,
雕刻在石灰華[8]中的一根昏暗圓柱上面,

柱子底下有腳註,
公雞啼鳴;彼得哭。[9]
那裡有不可避免的希望,中樞;

是的,就在那裡
彼得的眼淚從我們的雄雞
兩側淌下,將他的後距[10]裝飾成了珠璣。

被眼淚厚厚地包住
作為中世紀的遺物
他等著。可憐的彼得,心低意沮,

依然不能猜透
那些喔喔聲更有可能是種保佑,
他那可惡的公雞原來意味著寬厚,

大教堂和穀倉上面
的一種測風向的新物件,
而在拉特蘭宮[11]的外面

在一根斑岩柱子
上面始終都有一隻
青銅公雞,這樣民眾與教宗就會意識

到即便是使徒裡
為首的那位[12]也早已
得到了寬恕,還要勸誨

所有與會的人
說明公雞鳴晨
並非總是叫“否認,否認,否認”。

在後院,
黎明時分,有光線
在低回漂遊,從下面

為花椰菜的
葉子一片片地鑲上金色;
夜怎麼會落得個咎由自取的下場呢?

鑲著細小
飄逸的燕子的腹胞[13],
鑲著天上粉紅色雲朵的線條,

白天的序言
就像大理石中的紋線,
公雞的聲音現在幾乎已聽不見。

陽光爬到
裡面來了,跟著“看事情如何終了”[14],
就如敵人,或朋友一樣可靠。

注:
1) 指錫制的風信雞。
2) 美國出版商。
3) 無煙煤的火焰呈藍色。
4) 一種桔紅色的晶體化合物,可用作染料。
5) 立標佔據。
6) 即抹大拉的馬利亞,耶穌為她驅除了體內的七個妖魔,她也是第一個見到耶穌復活的人。
7) 見《約翰福音》第18章17-18:
    看門的婢女對彼得說:“你不也是那人的門徒嗎?”他說:“我不是的。”
    僕人與軍官因天冷生了炭火,站著取暖;彼得便和他們站在一起取暖。
8) 一種淡色的多孔方解石,可形成鐘乳石和石筍。
9) 原文是拉丁語,說明雕刻的是彼得三次否認認識耶穌的故事,譬如《馬太福音》第26章74-75:
    彼得就詛咒發誓說:“我不認識那個人!”接著公雞就啼了。
    彼得想起耶穌的話,說道:“公雞啼鳴前,你會三次不認我”,便出去痛哭。
10) 雄雞、雉等的足後突出如趾的部分。
11) 拉特蘭宮是羅馬大主教辦公的地方,曾為教宗的行宮。
12) 彼得是《新約》中最常提到的使徒。
13) 肚子。
14) 見《馬太福音》第26章58(這是耶穌被捕之後,彼得不認耶穌之前的片段):
    彼得遠遠地跟著他,到了大祭司的府第,他走到裡面,和僕人坐在一起,看事情如何終了。


14. 魚 (The Fish)

我捕到了一條可怖的魚,
提在船邊上,
半出水面,我的鉤子
牢牢的在他嘴角裡。
他沒有反抗,
他完全沒有反抗過。
他吊著,一個咕嚨的重物,
飽受打擊,令人起敬,
形貌平平。他的褐色皮膚
一條條地在各處貼著,
像古老的壁紙,
其更深的褐色組成了圖案,
確實像壁紙:
形狀像盛開的薔薇花
被染污了,因歲月久遠而無法恢復。
他身上一點點的滿是藤壺[1],
精緻的玫瑰形石灰斑點,
還寄生了
微小的白色海虱,
而且底部垂掛著
兩三條綠藻碎片。
他的腮正在吸取
可惡的氧氣
──嚇人的腮,
鮮活硬實,帶著血,
能把人割成重傷──
我想到了像羽毛一樣
塞在裡面的粗糙白肉,
大魚刺和小魚刺,
他那閃亮內臟的
惹人注目的紅與黑,
還有粉紅色的鰾
猶如一朵大牡丹。
我看著他的眼睛,
遠比我的要大,
但是比較淺,而且泛黃,
透過陳舊,有刮痕的
魚膠晶狀體可以看到
其虹膜襯上並裹上了
失去了光澤的錫箔。
它們稍微動了一下,但並沒有
回應我的注視。
──更像是一個物體
側向了有光的方向。
我欽佩他那陰沈的臉,
嘴巴的構造,
然後我看到
他的下唇
──要是可以稱之為唇的話──
嚴厲,濡濕,有如武器,
上面掛著五根舊魚線
或四根,還有一段金屬接鉤線,
仍然縛著旋軸,
它們的五個大鉤子全部
牢牢地長在了他的嘴裡。
一根綠線,被他掙斷的那頭
摩損了,兩根較粗的線,
和一根細黑絲
仍然皺皺的略帶捲曲,自是因他
掙斷並逃脫時的拉力與斷裂造成。
就像一塊塊獎章,綬帶
磨損了,在搖晃,
有五根毛髮的智慧須
自他作痛的嘴巴蔓生。
我目不轉睛地看了又看,
勝利填滿了
這租來的小船,
自船底的那灘積水,
油污在那兒,在生銹的引擎周圍
塗上了一道彩虹,
到鏽成了橘黃的舀子,
被陽光曬裂的座板,
繫了繩索的槳架,
船緣──直到一切
都成了彩虹,彩虹,彩虹!
然後我把魚給放了。

注:
1)一種附著於水下物體如巖石或船底的小甲殼動物。


15. 深夜的旋律 (Late Air)

從一位魔術師夜半的袖子裡
  電臺歌手們
將他們所有的情歌傳唱
到了被露水沾濕的草坪上。
  就像算命的人,
他們刺骨的推測就是一切你相信的東西。

然而在海軍船塢的天線上,我發現了
  夏日晚間更好
的愛的見證。
五盞遙遠的紅燈
  在那兒築了巢;長生鳥
靜靜地燃燒,露水是無法在那兒攀緣的。


16. 巴西,1502年1月1日[1] (Brazil, January 1, 1502)
    ...繡出的大自然...壁毯中的風景。
    ──《風景成為藝術》,肯尼斯•克拉克爵士著

都是一月,收入我們眼底的大自然
必定和收入他們眼底的完全一樣:
每一吋空間都填滿了枝葉──
大葉子,小葉子,巨大的葉子,
藍色,藍綠色,還有橄欖綠,
偶爾還有較淺色的葉脈和葉邊,
或一片翻轉的,似緞的葉子底面;
猶如怪獸的蕨類
顯出銀灰色的凹凸輪廓,
花兒也是,就像高懸在空中的
巨大睡蓮──應該說是高懸在葉子裡──
紫色,黃色,兩種黃色,粉紅色,
紅褐色,以及透綠的白色;
緊密而不失輕盈;清新,仿佛剛完成,
剛從繡架裡取出來的一般。

一片藍白的天空,一張簡單的網,
為飾有羽毛的細部作背景;
短小的弧形,一個淡綠色的破車輪,
幾株棕櫚樹,黝黑,短粗,但精細;
象徵性的大鳥棲息在那兒,只能看到側面,
尖喙大張,不作聲,
每一隻都只露出半邊起伏的,毛絨絨的,
純色或斑駁的胸脯。
依舊在前景中的有罪孽:
五條污黑的龍在一大堆巖石近旁,
巖石上繡了地衣,灰色的月光放射,
飛濺,重疊,
下方有苔蘚的威脅,
冒著動人的冥綠火焰,
上方有藤蘿的進攻,
有如爬梯,形狀不一,但井然有序,
“一片葉子,對,一片葉子,不對”(葡萄牙語)
這些蜥蜴屏住呼吸;所有的目光
都落在了那較小的雌蜥蜴身上,來回看,
她的惡毒尾巴直豎並倒翹,
紅得像紅熱的鐵絲。

正是這樣,一幫基督徒,像釘子一樣堅實[2],
像釘子一樣細小,閃閃發光,
身披鏘鏘的甲胄,來此發現了一切,
不陌生:
沒有情侶的步道,沒有涼亭,
沒有櫻桃可採擷,沒有魯特琴音樂,
卻和舊日的一種
財富與奢華之夢相符,
他們離家時就已過時的夢──
財富,加上一種全新的樂趣。
彌撒一結束,可能哼著
披甲的男兒[3]或諸如此類的曲調,
他們便立刻攻入了那懸垂的織物,
人人都出去為自己抓一個印第安人──
那些惱人的小女人,不停地呼喚,
互相呼喚(莫非是鳥兒醒了?),
然後退卻,一次又一次地退卻,退至織物後面。

注:
1)1502年1月1日,歐洲人頭一次進入瓜那巴拉灣,他們誤以為這是一條河的出海口,便將其西南岸稱作里約熱內盧,意為“一月之河”。另,因為在南半球,一月的巴西處於夏季。
2)原文hard as nails還有鐵石心腸的意思。
3)十五世紀流行於歐洲的一首法語歌曲,不少作曲家用其曲調創作了彌撒音樂。


17. 克魯索在英格蘭 (Crusoe in England)

一座新的火山爆發了,
報紙上說,上個禮拜我讀到
有艘船看見了一座島誕生:
起初只是些許蒸汽,在十哩以外;
然後一塊黑斑──可能是玄武岩──
在大副的望遠鏡裡升起,
出現在地平線上,像只蒼蠅。
他們為它命了名。而我那可憐的老島仍舊
未被重新發現,未能被重新命名。
沒有一本書寫對過。

呃,我有五十二座
淒慘的小火山可以攀爬,
只需幾個滑行的跨步──
如灰堆般死寂的火山。
我以前經常坐在最高那座的邊上,
還站起來點算其他那些,
裸露,鉛灰,腦袋全給炸掉了。
我會想,要是它們有
我以為火山應有的大小,那我就
變成了巨人;
要是我變成了巨人,
我禁不住會想
山羊和海龜的大小,
或海鷗,或層迭的巨浪
──那些巨浪呈閃爍的六邊形,
四面逼近,逼近,但總差那麼一點,
閃爍,閃爍,雖然天空
幾乎是陰霾一片。

我的島似乎
是種雲的存放處。這個半球所有
多餘的雲都來了,懸浮在
火山口的上方──它們乾熱的喉嚨
摸起來滾燙。
是因為這樣才下這麼多雨的嗎?
為什麼有時候這整個地方都嘶嘶作響?
海龜笨重地爬過,背殼高高隆起,
像茶壺一樣嘶嘶作響。
(當然,為了任何一種茶壺,
我定會付出好些個歲月,或取走一些。)
一層層熔巖,湧出來奔向大海,
會嘶嘶作響。我會轉身,結果會發現
原來是更多的海龜。
海灘上全都是熔巖,色彩斑駁,
黑色,紅色,和白色,還有灰色;
大理石般的色彩如精美的陳列。
我還有海龍卷。噢,
每次有半打之多,離岸很遠,
它們來了又去,推進,後撤,
它們的腦袋在雲裡,它們的腳在磨蹭起的一片片
移動的白色裡。
玻璃煙囪,能屈伸的,消瘦的,
神甫般的玻璃生物──我看著
水像煙一樣在其中盤旋而上。
美,是的,但算不上什麼同伴。

我常陷入自憐而不能自拔。
“這是我應得的?我想肯定是了。
要不然我不會在這裡。是否
曾有一刻我其實自己選擇了這個結局?
我不記得了,不過可能是有的。”
即便如此,自憐又有什麼不對?
我的腿在一處火山口的邊緣
肆意晃蕩,我對自己說:
“可憐應該從家裡開始”所以我越是
覺得可憐,便越是覺得像在家一樣自在。

太陽在海裡落下;同一個古怪的太陽
在海上升起,
只有一個它,只有一個我。
這島每樣事物都只有一種:
一種樹蝸,明亮的紫藍色,
薄薄的殼,什麼都爬,
爬僅有的那一類樹,
煤黑,矮灌木般的東西。
蝸牛殼成堆地在這些樹下,
從遠處看,
你會斷言,那是一片片鳶尾花床。
只有一種莓果,深紅色。
我嘗過,一顆一顆地嘗,隔幾個小時來嘗。
沒那麼酸,蠻不錯,沒有不良反應;
於是我自釀飲料。我會喝下
這糟糕的,起泡的,辛烈的,
直沖上我的腦門的東西,
吹起我自製的笛子
(我想它的音階是天下最怪的),
在山羊群裡醺醺起舞,大叫。
自製的,自製的!可我們不都是嗎?
我深深地喜愛
我這最細微的島上產業。
不,根本不是,因為最細微的
是種淒慘的哲學。

因為我懂的不夠多。
為什麼我沒能通曉一些事?
希臘戲劇或天文學?我讀過
的書充滿了空白;
詩篇──呃,我試過
對著我的鳶尾花床朗誦:
“它們朝那內在的眼睛閃光,
這種極樂...”[1]什麼極樂?
我回來做的頭幾件事
之一便是翻查原文。

這島有一股山羊與海鳥糞的氣味。
山羊是白色的,海鷗也是,
兩者都太溫順,或者它們以為
我也是只山羊,或海鷗。
咩,咩,咩,啾,啾,啾,
咩...啾...咩...我的耳朵依然
無法擺脫它們;如今它們讓人難受。
充滿疑問的啾啾,模棱兩可的應答
在一地嘶嘶作響的雨,
和嘶嘶作響,徐步的海龜的上方,
實在令我心煩。

當所有海鷗同時飛起,它們的聲響
就像強風中的一株大樹,像它的樹葉。
我會閉上眼睛想一株樹,
一株橡樹,譬如說,帶有真正的樹蔭,在某處。
我聽說過牛會得島病。
我以為那些山羊就得了這病。
一隻比利山羊會站在我命名為
希望之山或絕望之山的火山上
(我有充足的時間玩名字遊戲),
咩,咩地叫,嗅著空氣。
我會抓住它的鬍子,看著它。
它的瞳孔,呈水平狀,變窄,
沒有表示,或顯露點惡意。
我真看膩了那些顏色!
一天我用我的紅莓果
把一隻山羊羔染成了鮮豔的紅色,只想看看
略為不同的東西。
結果它媽媽都認不出它了。

夢最要命。當然我夢見了食物
和愛,可它們無非就是
愉快。然而我會夢見這樣的事,
如割開嬰兒的喉嚨,誤以為
它是只山羊羔。我會做
噩夢,發覺有其他的島
從我的島延伸出去,無盡
的島,島孵化島,
就像青蛙的卵變成了島
蝌蚪,而我知道我得在
這每一座島上生活,最終度過
漫長歲月,記錄它們的草木,
它們的鳥獸,它們的地理。

就在我以為我一分鐘都不能
再忍受的時候,星期五來了。
(對那事的記述全不是那麼回事。)
星期五不錯。
星期五不錯,而且我們是朋友。
要是他是女人就好了!
我想蕃衍我的同類,
我覺得他也想,可憐的小夥子!
有時他會撫摸山羊羔,
跟它們賽跑,或抱著一隻到處走。
──好看;他有好看的身軀。

後來有一天他們來了,把我們帶走了。

如今我住在這兒,另一個島,
看起來不像島,但誰來決定?
我的血裡滿是島;我的腦子
孕育出來的島。可是那群島
漸漸消失了。我老了。
我也悶倦了,喝著我真正的茶,
周圍是乏味的木料。
架子上的那把刀──
散發出意義,像個十字架。
它曾是活的。多少年了,我
求它,懇求它,別折斷了?
我心裡記著每一處缺口與刮痕,
淺藍的刀刃,崩裂的刀尖,
刀柄上的木頭紋理...
如今它根本不會看我。
活的靈魂涓流而去。
我的目光盯著它,然後繼續移動。

本地博物館要我
把所有東西都留給他們:
笛子,刀子,皺巴巴的鞋子,
我那蛻毛的山羊皮褲子
(衣蛾進了毛皮),
陽傘,我花了不少時間
才記住怎樣撐開傘橑。
它還能用,不過,折起來,
就像只拔了毛的瘦雞。
怎麼會有人要這種東西?
──而星期五,我親愛的星期五,死於麻疹,
就在十七年前三月到來的時候。


注:
1) 出自華茲華斯描寫水仙花的著名詩作《我像雲一樣孤獨地漫遊》:
        多少次,當我臥在榻床上,
           閒空著,或沈浸于憂愁的思緒,
        它們朝那內在的眼睛閃光,
           這種極樂正是孤單的好處。


18. 在候診室裡 (In the Waiting Room)

伍斯特,麻塞諸塞州,
我陪康蘇維洛姑姑
去赴她的牙醫約會,
在牙醫的候診室裡
坐著等她。
是冬天。天黑得
早。候診室裡
滿是大人,
保暖套鞋和大衣,
燈和雜誌。
我姑姑在裡面
好像很長時間了,
我一邊等一邊讀
《國家地理雜誌》
(我識字)並仔細
研究那些照片:
一座火山的內部,
黑黑的,滿是塵土;
然後噴灑出
火的細流。
奧莎和馬丁•約翰逊[1]
穿著馬褲,
繫鞋帶的靴子,戴著軟木遮陽帽。
一個死人吊在竿子上
──“長豬,”[2]標題寫道。
嬰兒的尖腦袋
纏著一圈又一圈的帶子;
裸體黑女人的頸脖子
纏著一圈又一圈的鐵絲,
就像燈泡的螺絲扣。
她們的乳房很嚇人。
我一氣讀完,
羞得不敢停頓。
然後我看了看封面:
黃色頁邊,日期。
突然間,裡面
傳來一聲痛苦的噢!
──康蘇維洛姑姑的聲音──
不是很響或很長。
我半點沒覺得意外;
即便那時我也知道她是
一個傻乎乎的膽小女人。
我本來可能感到難堪,
但卻沒有。令我全然
感到意外的是
那就是我:
我的嗓音,就在我嘴裡。
完全沒有想到
我就是我那傻乎乎的姑姑,
我──我們──在跌落, 跌落,
我們的眼睛盯著
《國家地理雜誌》的封面,
一九一八年二月。

我對自己說:再過三天,
你就七歲了。
我這樣說是要抑制
那跌落的感覺,
從球形,轉動的世界,
跌進寒冷,青黑的太空。
可是我感覺到了:你是個我,
你是個伊莉莎白,
你是她們其中一個。
為什麼你也應該是其中一個?
我幾乎不敢看,
看我究竟是什麼。
我瞟了一眼
──我不能再往上看──
灰暗的膝蓋,
褲子,裙子,靴子
和擺在燈下的
一雙雙不同的手。
我知道沒有比這更怪的事
發生過,絕不會有
比這更怪的事發生。

為什麼我應該是我姑姑,
或是我,或是任何人?
是哪些相似之處──
靴子,手,我在喉嚨裡感覺到的
家族的嗓音,甚至
《國家地理雜誌》
和那些可怕的,耷拉著的乳房──
把我們全都抓在一起
或把我們全都混合,就只一體?
多麼的──我不知道用什麼
詞來形容──多麼的“不可能”...
我怎麼會在這裡,
像他們一樣,無意中聽到
一聲痛苦的呻吟,一聲可能會
很響,更慘卻又未至於此的呻吟。

候診室裡很亮
而且太熱。它在
一個,一個又一個的
黑色大浪下面滑動。

然後我回到裡面。
戰爭上演了。外面,
伍斯特,麻塞諸塞州,
正是夜晚,雪泥和寒冷,
仍舊是五號,
一九一八年二月。

注:
1) 這對夫婦為美國著名探險家。
2) 波利尼西亞食人族稱人肉為長豬。


19. 夏洛特的紳士[1] (The Gentleman of Shalott)

哪邊的眼睛是他的眼睛?
哪邊的胳膊或腿放在
鏡子邊上了?
因為腿和腿和
胳膊等等
這樣佈置,
一邊不會比
另一邊更清楚,
也不會有不同的顏色,
也不會遇見個陌生人。
按他的看法,
這顯示了
在我們所謂脊梁
的線條某處
有鏡子的映射。

他謙遜地感覺到
他的人是
半面照鏡,
為什麼他要
被加倍?
這鏡子肯定延伸
到了他的腰部,
或者應該說到了邊緣。
可是他不確定
哪一邊在鏡子的
裡面或外面。
幾乎沒有出錯的餘地,
可是也沒有證據。
如果他的半邊腦袋被映射了,
思考,他認為,可能會受影響。

可是對這樣簡潔的設計
他聽之任之。
如果鏡子滑動
他會很尷尬──
只有一條腿,等等。可是
它不動的時候
他可以走可以跑,
而且他的手可以彼
此緊握。他說他發覺
那不確定性
讓人快活。他喜愛
那種不斷重新適應的感覺。
他希望被人引述現在這樣說:
“一半就夠了。”

注:
1) 不少評論家認為這是對英國詩人丁尼生《夏洛特的淑女》一詩的戲仿。


20. 海灣 (The Bight)
[生日作]

像這樣低潮的時候,水真是清淺。
白色,破裂的泥灰羅紋凸起,怒視,
船隻乾燥,木樁乾得像火柴。
吸收,而不是被吸收,
海灣裡的水不打濕任何東西,
帶有氣體火焰的色彩,變得儘量低沈。
你能聞到它變成氣體;如果你是波德萊爾,
你或許能聽到它變成馬林巴琴音樂。
赭色的小挖泥船在船塢盡頭的水域工作,
已經奏起了生硬的,完全打在弱拍上的梆子。
禽鳥特別大。塘鵝以不必要的猛烈
直撞入這奇特的氣體,
在我看來,就像鶴嘴鋤,
很少帶上來任何成果,
然後以滑稽的推擠姿勢飛走。
黑白相間的軍艦鳥乘著
無形的氣流滑翔,
尾翼張開,恰似曲面上的剪刀,
或繃得像叉骨,直到它們顫抖起來。
邋遢的海綿船不斷駛入,
帶著獵犬追回獵物時的熱心神氣,
豎滿了跳棒[1]般的魚叉和魚鉤,
以絨線球般的海綿為裝飾。
順著船塢有一道鍍鋅鐵絲網,
上面晾著青灰色的鯊魚尾鰭,
像小犁頭一樣閃閃發亮,
準備供應給中餐行業。
有些小白船仍然相互
擠壓在一起,或側翻著,撞穿了,
還沒有從最近的惡劣風暴中被搶救出來,
       要是還會有人去搶救它們的話,
猶如撕開了,未回復的信件。
舊的應和[2]被亂扔在海灣各處。
嗒,嗒。挖泥船響著,
帶起一嘴滴落的泥灰。
所有無條理的活動繼續,
糟糕但快活。

注:
1) 一種遊戲,將很多細棒放在一起,遊戲者每人每次揀起一根,不得觸動其它細棒。
2) 波德萊爾曾作《應和》(Correspondances)一詩,描述人與自然之間,各種感官之間的感應。


21. 失眠 (Insomnia)

衣櫃鏡子裡的月亮
向外看,一百萬哩遠,
(或許帶著驕傲,看她自己,
但她從未,從未露出笑顏)
遠超出睡眠的範圍,或者
她是位白天的沈睡者。

被這宇宙遺棄,
她會叫它見鬼去,
而且她會找到一面鏡子
或一片水域,在那裡定居。
那就用蛛網將煩惱包起來,
把它扔下井裡去,

扔進那倒轉的世界,
在那兒左邊永遠是右邊,
在那兒影子其實是實體,
在那兒我們徹夜不能成眠,
在那兒天空淺近,正如海現在那麼
深沈,而且你愛我。


22. 旅行的問題 (Questions Of Travel)

這裡瀑布太多了;擁擠的水流
過於迅疾地趕赴大海,
而山頂這麼多雲的壓力
使它們以輕柔的慢動作溢出山邊,
就在我們的眼底成為瀑布。
──因為,如果那些線條,那些長以哩計,發亮的,淚漬,
還不是瀑布,
一個快速的年代過後,按這裡年代交替的速度,
它們多半將會是。
但如果水流和雲繼續旅行,旅行,
山看起來就像翻覆的船體,
掛著泥漿,粘著藤壺。

想想回家的長路。
我們是否應該呆在家裡想像這裡?
我們今天應該在哪裡?
在這最陌生的劇院裡
觀看戲裡的陌生人,這樣對嗎?
我們體內還有一息尚存,便決心要跑去
地球另一邊反過來看太陽[1],
這是怎樣的孩子氣?
世界上最小的綠色蜂鳥?
去注視某座莫名其妙的石製品,
莫名其妙,無論怎麼看
也看不透,
一眼就看到了,總是,總是讓人快樂?
噢,難道非要在做夢的同時
還擁有它們?
我們還有空間
再容納一片折好的,仍然相當溫暖的落日餘暉嗎?

不過,要是沒看到這路上的樹,
它們的美麗實在有些誇張,
要是沒看到它們像高貴的默劇演員那樣,
身穿粉色長袍,擺出姿勢,
那肯定就可惜了。
──要是沒停下來加油,而聽到
那傷心的,兩個音的,硬梆梆的調子,
發自截然不同的木屐,
冷漠地喀吧踩過
加油站滿是油漬的一處地板。
(在另一個國家,木屐都會被測試過。
每一雙都會有相同的音高。)
──會很可惜,要是沒聽到
不那麼原始的,其他的音樂,由那隻褐色的胖鳥
在壞了的汽油泵上方唱出,
在一個竹制的巴羅克風的耶穌會教堂裡:
兩個塔樓,三個銀十字架。
──是的,會很可惜,要是沒有思考過,
朦朦朧朧,沒有結論,
在那最粗陋的木頭鞋子
和,仔細又挑剔,
木頭籠子那削制的幻想之間,
有什麼樣的聯繫能延續幾個世紀。
──要是從未在燕雀籠那軟弱的
書法中研究過歷史。
──要是從未試過得要傾聽
如此像政客演說的雨:
兩小時持續不斷的雄辯,
隨後突然一陣金子般的沈默,
這時那旅客拿出了筆記本,寫道:

“是不是缺乏想像力才讓我們來到
想像的地方,而不只是呆在家裡?
或許巴斯卡[2]可能並不完全對,
說只要安靜地坐在自己房間裡?”

“大陸,城市,國家,社會:
選擇從來就不廣闊,從來不自由。
而這裡,或者那裡...不。不管是哪裡,
我們是否都應該呆在家裡?”

注:
1)此詩是作者旅居巴西時所作,因為巴西與北美分屬南北半球,所以這樣說。
2)十七世紀法國數學家,作家兼哲學家。


23. 布雷頓角[1] (Cape Breton)

遠在高高的“鳥島”上,西布克斯與赫特福特[2],
刀嘴海雀和傻乎乎的海鸚鵡全都
背朝大陸站著,
在褐色牧草參差交錯的懸崖邊緣排成莊嚴、不規則的隊列,
而在那兒吃草的幾隻綿羊發出“咩,咩”的叫聲。
(有時,受了飛機的驚嚇,它們亂竄,
翻進海裡或跌落巖石上。)
綢緞般的水織來織去,
均勻地消失在八方的霧氣下面,
時而被一隻鷺鷥滴落的
蛇形長頸驅散穿過,
在某處,這霧氣還納入了一艘汽艇
快速、但並不急迫的脈動。

同樣的霧氣,薄薄的一層層,漂浮在
大陸的峽與谷之間,
猶如腐化的雪冰,幾乎連精神
都被吸收了;冰川的鬼魂飄泊
在這層層迭迭的樅木之間:雲杉和香脂白楊──
暗淡、黯慘、深沈的孔雀色彩,
不規則、神經緊張的鋸齒邊緣
顯示出每一層平臺與下一層的分別,
相似,但如同立體景觀那樣明確。

荒涼的路沿著海岸的邊沿攀緣。
路上有幾輛臨時的黃色小推土機,
不過沒有司機,因為今天是禮拜天。
那些白色小教堂被投進了纏結的山丘,
猶如遺失的石英箭鏃。
這路似乎被遺棄了。
不論這風景有什麼意義,似乎都被遺棄了,
除非這路將它保留在內部,
我們看不見的地方,
大家都說有深湖的地方,
還有廢棄的小徑和巖石山嶽,
還有在灰色刮痕中綿延數哩,燒毀的森林,
猶如用石頭刻在石頭上的奇妙經文──
這些地區現在沒什麼話好說,
只有成千上萬北美歌雀輕柔的歌聲,向上飄動,
自在,冷靜,穿過霧氣,纏入
褐色濡濕、纖細、破裂的漁網。

一輛小公車出現了,上奔下沖,
擠滿了人,甚至擠到了門梯。
(平日有雜貨,備用汽車零部件,和水泵零部件,
不過今天只多了兩位佈道人,一位拎著掛有禮服的衣架。)
它經過關閉的路邊售貨亭,關閉的校舍;
那用錛子粗略削成、頂部像白色瓷器門把的杆子上
今天沒有旗幟飄揚。
它停下來,一個抱著嬰兒的男人下了車,
登上跨越籬笆的臺階,然後走下一小片
在積雪般的雛菊間確立其貧乏的陡峭草地,
走向水邊他那看不見的房子。

鳥兒繼續歌唱,一隻牛犢大叫,公車啟動。
薄霧追隨
其夢想的白色變異;
一陣古老的寒氣讓幽暗的小溪起了漣漪。

注:
1) 位於北美洲東部的大西洋島嶼,屬加拿大新斯科舍省。
2) 布雷頓角高地東南海域的兩個小島。


24. 新斯科舍[1]的第一次死亡 (First Death In Nova Scotia)

在冰冷,冰冷的客廳裡,
我母親把亞瑟擺放在
幾幅彩色石印圖像的下方:
愛德華,威爾士親王
和亞歷山卓公主[2],
還有喬治王[3]和瑪麗王后。
在他們下面的桌子上
站著一隻填制的潛鳥,
是亞瑟舅舅,亞瑟的父親,
射殺並填製成標本的。

自從亞瑟舅舅將一顆
子彈射進他體內,
他就沒說過一句話。
他保守自己的秘密,
在他那白色,冰凍的湖上,
大理石面的桌子。
他的胸部又深又白,
又冷又讓人想撫摸;
他的眼睛是紅色的玻璃,
很令人想望的東西。

“來吧,”我母親說,
“來跟你的小表弟
亞瑟說再見。”
她把我抱了起來,給了我
一朵山谷百合,
讓我放到亞瑟手裡。
亞瑟的棺材是
一塊灑了糖霜的小蛋糕,
紅眼的潛鳥從他那白色,
冰凍的湖上眼巴巴地看著它。

亞瑟很小。
他一身全白,像個
還未塗顏料的玩具娃娃。
傑克•弗羅斯特[4]已經開始為他塗顏料了,
就像他一直以來
為(永遠的)楓葉[5]塗顏料那樣。
才開始在他頭髮上
塗了幾抹紅色,然後
傑克•弗羅斯特扔掉了畫筆,
就讓他那樣,永遠,一身白。

和善大方的王室夫婦
一身紅色與貂皮,暖和的很;
他們的腳全然包在了
女士們拖地的貂皮長袍裡。
他們邀請亞瑟去做
宮裡最小的侍從。
可是亞瑟怎麼能去,
攥著他那小小的百合,
眼睛閉得這麼緊,
而路上都是深深的積雪?

注:
1) 加拿大東南部一省,拉丁文意為新蘇格蘭。
2) 即後來的愛德華七世(維多利亞女王的長子)和亞歷山卓王后。
3) 即喬治五世,當今英女王伊莉莎白二世的祖父,愛德華七世的繼承人。
4) 帶來冰霜雪雹的精靈。
5) 《永遠的楓葉》是十九世紀加拿大一首歌頌維多利亞女王的愛國歌曲。


25. 駝鹿 (The Moose)
給格蕾絲•保默•鮑爾斯[1]

自狹小的
魚和麵包和茶的省份,
漫長潮水的家園,
在那裡,海灣[2]一天兩次
離開大海,載著
鯡魚遠遊,

在那裡,河流[3]
形成一堵棕色的泡沫牆壁,
是進去還是退卻,
要看它是否會碰上
進來的海灣,
不在家的海灣;

在那裡,淤積的紅色,
有時候太陽面對著
紅色的大海落下,
其他時候,為平地的
淡紫色,發光溪流中
肥沃的泥土映出脈絡;

在紅色的礫石路上,
沿著一行行糖槭樹,
經過裝有風雨板的農舍
和整潔的,裝有風雨板的教堂,
褪色發白,像蛤殼一樣隆起,
經過雙生的垂枝樺,

整個下午較晚的時分
一輛巴士一直在向西行駛,
擋風玻璃反射著粉紅,
金屬閃耀的粉紅,
拂拭凹陷側面上
磨損的藍釉;

駛下山谷,駛上山崗,
然後等候,頗有耐心,正當
一位孤單的旅客
和七位親人
親吻擁抱而一隻
牧羊犬在旁監督。

向榆樹,向農場,
向狗道別。
巴士啟動了。光色
變得更深;霧氣,
漂遊,鹹腥,稀薄,
籠罩過來。

它那寒冷的圓形晶體
成形,滑動,停留
在白母雞的羽毛中,
在灰白亮滑的捲心菜中,
在捲心玫瑰
和使徒般的魯冰花上。

香豌豆附在
它們那攀著白色柵欄的
濕潤白筋上;
大黃蜂爬到了
毛地黃裡面,
夜晚開始了。

在貝斯河停了一站。
然後是伊刻諾米區──
下,中,上區;
五島區,五房區[4],
在那裡,一個女人抖開
晚飯後的桌布。

一陣微光的閃爍。消失了。
坦特拉馬濕地[5],
接著是鹽乾草的氣味。
一座鐵橋顫動,
一塊木板嘎嘎作響,
但沒有塌陷,

左邊,一點紅光
遊過黑暗:
一艘船的左舷燈籠。
兩隻膠套靴出現了,
被照亮了,很隆重。
有隻狗吠了一聲。

一個女人爬了進來,
扲著兩個集市購物袋,
精神飽滿,長著雀斑,上了年紀。
“美好的夜晚。是的,先生,
一直到波士頓。”
她友善地向我們致意。

當我們進入新布倫茲維克
的森林,月光
毛茸茸的,像刮痕,碎片。
纏在林間的
月光和霧靄好似草原裡
灌木上的羊毛。

乘客們向後躺。
鼾聲。幾聲長歎。
一種朦朧的偏離
在夜裡開始,
一種輕柔,聽到的,
徐緩的幻覺...

在咯吱聲和嘈雜聲中
一次熟悉的談話
──和我們無關,
但可以分辨出,在某處,
在巴士後面:
外公外婆的聲音

不間斷地
說著,無始無終:
提到了一些名字,
對一些事終於消除了疑惑;
他說了什麼,她說了什麼,
誰拿到了養老金;

去世,去世,還有病痛;
他再婚的那年;
(有事)發生的那年。
她在分娩中死去。
就是那個在縱帆船沈沒
的時候丟了性命的兒子。

他老喝酒。是啊。
她變壞了。
當阿莫斯甚至在店裡
也開始祈禱的時候,
最終家裡人得
把他送進精神病院。

“是啊...”那奇特的
肯定回應。“是啊...”
突然的一聲吸氣,
半是歎息,半是接受,
那意味著“人生就像那樣。
我們知道(去世也一樣)。”

他們說著,就像在舊時
的羽絨褥墊上那樣,
平和地,說個不停,
廳裡的燈光昏暗,
在廚房那邊,狗
縮身在她的披肩裡。

現在,就算睡著了
現在也沒關係,
正如在所有那些夜裡。
──突然間巴士震了一下,
司機停了車,
關掉了燈。

一隻駝鹿從不可穿越的
樹林裡出來了,
站在那裡,或隱或現,確切點說,
在馬路中央。
它走過來;它嗅聞
巴士發燙的引擎罩。

極其高大,沒有鹿角,
高如一座教堂,
樸實如一棟房子
(或,安全如房子)。
一個男人的聲音向我們保證
“完全不傷人的...”

有些乘客
低聲驚呼,
像孩子一般,輕輕地,
“真是大傢伙。”
“實在不怎麼漂亮。”
“看!是母的!”

不慌不忙,
她上下打量這巴士,
威嚴,超凡。
為什麼,為什麼我們感受到
(我們全都感受到)這種清新的
愉悅感覺?

“好奇的動物,”
我們那沈靜的司機說道,
卷著他的r音。
“你們看呀。”
然後他換了檔。
有好一會兒,

向後伸長脖子,
還能看見那駝鹿
在月光下的碎石路上;
然後有一股淡淡的
駝鹿味,一股刺鼻的
汽油味。

注:
1) 詩人的姨娘。
2) 指芬迪灣(Bay of Fundy),位於加拿大東南部的大西洋沿岸地區,為世界上潮差最大的海灣。巨大的潮差有時會令流入海灣的河流倒湧。
3) 指聖約翰河,其中一條流入芬迪灣的河。
4) 貝斯河,伊刻諾米區,五島區,五房區皆位於加拿大東南部新斯科舍省柯徹斯特縣。
5) 北美大西洋沿岸最大的濕地之一,位於加拿大新布倫茲維克省。


原載《詩天空》,《詩歌月刊》,《新大陸》等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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