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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现代诗歌关系新论——以张枣对史蒂文斯的译写为中心

王东东:中西现代诗歌关系新论——以张枣对史蒂文斯的译写为中心




引言

  中国现代诗歌的发生与西方诗歌的译介不无关系,虽然不能完全归因于后者,而还包含了中国文学自身发展演变的逻辑。但是,在一般的研究框架中,西方诗歌对中国现代诗歌的影响已经成了一个压倒性的论述。时至今日,这样一种“思维定势”需要重新被审视甚至打破:这既和现代汉语诗歌逐渐增强的语言和文化主体性有关,也得益于晚近翻译理论和比较文学理论的刺激。
  可以这样来概括中西现代诗歌之间的关系:在“新诗”草创阶段,的确存在着西方现代诗歌对中国现代诗歌的强力影响;然而,随着新诗自身主体性的建构以及新诗被纳入中国诗歌的整体性视野的建构,二者平行发展的一面不断被揭示出来;最后导致的一个可能的结果就是,中国现代诗人在面对西方诗歌时的平等、超越甚至超前。这个描述如果属真,不应该只是逻辑的展开,而还应该展现在时间中。实际上,可以通过张枣对史蒂文斯的译写来表明最后一点。
  对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诗歌的翻译占张枣翻译诗歌总量的三分之一还要多,可以说是张枣译诗用力最勤的一位诗人,尤其当我们普遍认为,张枣是一位以“浪费”的美学著称也就是稍显慵懒的诗人;因而考察张枣对史蒂文斯的翻译不仅有助于我们对史蒂文斯的认识,也可以借助史蒂文斯这面镜子了解张枣的语言和诗学观念甚至创造美学,进而测度张枣别具一格的可能的翻译诗学。为了达到这一目标,我们需要在一首诗的多个文本之间进行对照,除了对照张枣译诗与史蒂文斯原诗,还要对照其他的汉语译本;有时甚至需要参照张枣自己的诗,这最后一点会让人感到意外:但这些都由张枣翻译史蒂文斯的特性所决定。

一、一行译诗:诗意的对称物

  首先来看《阳光中的女人》(The Woman in Sunshine),可以比较一下张枣的译本[1]和西蒙、水琴的译本[2]。

The Woman in Sunshine

It is only that this warmth andmovement are like
The warmth and movement of a woman.

It is not that there is any image inthe air
Nor the beginning nor end of a form:

It is empty.But a woman in threadlessgold
Burns us with brushings of her dress

And a dissociated abundance of being,
More definite for what she is—

Because she is disembodied,
Bearing the odors of the summer fields,

Confessing the taciturn and yetindifferent,
Invisibly clear, the only love.


阳光中的女人(张枣 译)

就是因为这暖意,这动静
像某个女人的暖意和动静,

而不是因为空中有个相貌,
或某个形体的开头与结尾:

空白而已。但,在无线的金光中
一个女人衣裙的欷嘘温暖了我们,

还有她那弥漫的丰实,
因其无形而更加具形,

在无踪影的确定中
散发夏野的芳香,她

对那沉默不语的,醒目的
中立者,袒露出真爱。

阳光中的女人(西蒙、水琴 译)

只不过是这热量与运动想象,
一个女人的热量与运动。

并不是空气中有什么形象,
也不是形式有所谓开始与终结:

这很空虚。但金色阳光中的女人
焚烧我们,用裙裾,

用生命解体的丰盈,
因她自己而更加坚定——

因为她已解体,
带着夏日田野的芬芳,

沉默而又冷漠,
那么清晰,那么朦胧,唯一的爱。

  张枣的翻译更像一首出色的汉语诗歌,这无疑和张枣是一位更为成熟的汉语诗人分不开关系。由于史蒂文斯独特的作诗法所形成的缠绕的句法,史蒂文斯的诗其实难以在汉语中完美呈现,抑或说,很难在汉语中获得一种华彩或者具有一种神情。但是通过张枣对于一些词语和句子的处理,史蒂文斯在汉语中也获得神采和活力,这本身就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在《阳光中的女人》里,最具有汉语的神韵的是这样一句诗:“一个女人衣裙的欷嘘温暖了我们”,这让史蒂文斯变成了一个汉语诗人。从“暖意和动静”即可看出张枣更为注重汉语的词色,但“一个女人衣裙的欷嘘温暖了我们”却又是一种新的诗意的创造,或者说对史蒂文斯的诗意在汉语中的再造,它所唤起的情感足以匹配史蒂文斯的原诗行。相较于“焚烧我们,用裙裾”(西蒙、水琴译),甚或“用她衣裙的摩挲将我们点燃”(陈东飙译),张枣的译笔使原诗蕴含的西方人大胆、直露的激情变得更为柔和,符合他倡导的“汉语之甜”和中国人的温柔敦厚,仿佛女人的衣裙会叹息和讲话,并准确地传达了衣裙掠过(brushings of her dress)时的声音。
  然而,据海伦·文德勒的考察,史蒂文斯这首诗改写了济慈《秋颂》中“丰收田野的人性化女神”(a humanised goddess of theripe fields),其“诗的思想”来自济慈,但“诗的语言”由史蒂文斯自铸,史蒂文斯将“秋天女神”的形象扩展至新的现代空间,“虽然史蒂文斯完全承认女神的虚构性质,但却不知不觉将她作为真实的存在谈论,甚至作为存在的全部。”[3]这个女神充满了女性品质,但包含积极和消极两面,张枣的翻译更为强调女性品质的积极一面,几乎使这首诗成为一首情诗,“弥漫的丰实”更是加强了对于女性的一种肉体化的感受。对于张枣来说,“温暖”比“焚烧”可能更为合乎女性带来的美感,在这个意义上,他追求的是一种诗感的准确,而非字面上的准确,又何况他已经在汉语中创造了“衣裙的唏嘘”这个美妙的表达。张枣想要创造出和史蒂文斯的诗意对称的一行汉语诗,一种诗意的对称,也可以说在汉语中改写甚至重写史蒂文斯,其结果既是汉语的史蒂文斯又是汉语的张枣或者说是二者的混合物。

二、隐含的浪漫主义:想象力作为主体

  张枣在《最高虚构笔记》汉译的序文中,特别引用了《胡恩宫殿里的茶话》和《基围斯特的秩序观》,可见他对这两首译诗的自得。先看《胡恩宫殿里的茶话》片段:

我的心境下着金色的香油之雨,
我的耳里回旋着颂歌的听觉,
我自己就是汪洋大海的罗盘:

我自己就是那个我漫游的世界,
我的所见所闻皆源于我自身;
那儿,我感到我更真实也更陌生。

——张枣译


金色的油膏从我的思想中滴下,
我的耳朵唱出它们听到的赞美诗。
我自己是那片海的罗盘。

我是自己在其中行走的世界,
我所见所听所感的来自我自己,
那里我发现自己更真实也更陌生。

——西蒙、水琴译

  张枣的译诗在汉语中也是一首不错的诗。他借这首诗说:“想象力作为主体,穿透万物,占据现实,成为‘汪洋大海的罗盘’和世界的慧心(mind),使生命趣味盎然,同时也拓展了主体的真实,给主体带来获得真实的陌生的惊异感。”[4]实际上,张枣有一首类似题材的诗《海底被囚的魔王》,也谈到了大海和诗歌中的抒情主体(lyrical I)的同一性:“有一天大海晴朗地上下打开,我读到/那个像我的渔夫,我便朝我倾身走来”,《胡恩宫殿里的茶话》第二节也有一个海底魔王般的角色:“我胡须上亮闪闪的膏药,/不绝于耳的颂歌,大海在我内部的/潮涨潮落,这些不算什么吗?”不同于《茶话》中男性的声音,《基围斯特的秩序观》则呈现了一个女性的形象:

她就是她自己歌声的缔造者。
打着悲剧的手势,蒙着头巾的大海,
只是她前来放歌的地点。
这是谁的灵气?既然承认
我们求索的和认定的是灵气,
我们就得再三叩问她歌的缘起。

  同样的一行诗,“The ever-hooded,tragic-gestured sea”,张枣译为“打着悲剧的手势……”十分传神,试比较“ 那永远戴着头巾的,做出悲剧姿态的海”(王敖译)、“那遮有头盖,做悲剧手势的海”(李景冰译)、“阴云笼罩的悲怆的大海”(西蒙、水琴译)、“这永恒罩盖、手势悲凉的大海”(方目译)。《基围斯特的秩序观》在张枣所译史蒂文斯诗作中,篇幅仅次于《我叔叔的单片眼镜》,但其精美的程度却无出其右,与《胡恩宫殿里的茶话》、《世界作为冥想》、《内心情人的最高独白》、《阿尔佛莱德·厄乌瓜伊夫人》、《宁静平凡的一生》一起都属于天才之译写,不仅对于张枣,对于国内的史蒂文斯翻译来说也是如此,难能可贵,实属典范。《基围斯特的秩序观》难以句摘,试举几处传神之处:“海水无心,亦无花腔”(The water never formed tomind or voice),“假若只有海的黑闷之声,/升腾,或被万朵浪花点染”(If it was only the darkvoice of the sea/That rose, or even colored by many waves),“她配制出此时此刻的孤独”(She measured to the hourits solitude),“香门之词,隐约被星空烘托”(Words of the fragrantportals, dimly-starred)。更有这种将古典诗歌意境奇妙地嫁接到史蒂文斯诗意中的章节:

罗曼·费定南兹,可否告诉我
这是为何:当歌声结束,我们
回城,那些荧灯,那些
停泊的渔舟的灯火,面对
空中跌落的夜色,竟然
把握了夜,分配了夜?竟然
摆布出火树银花,安排,
加深,甚至迷醉了夜?

Ramon Fernandez, tellme, if you know,
Why, when the singingended and we turned
Toward the town, tellwhy the glassy lights,
The lights in thefishing boats at anchor there,
As the nightdescended, tilting in the air,
Mastered the night andportioned out the sea,
Fixing emblazonedzones and fiery poles,
Arranging, deepening,enchanting night.

  一方面是古汉语带来的美感,另一方面是现代性孳生的洋气,二者的结合是如此天衣无缝。这样的翻译也符合张枣自己的诗意追求。张枣在序文中认为,这首诗中的女性形象是一个“用歌声缔造大海和世界的女歌者”。哈罗德•布鲁姆则评价这首诗说:“史蒂文斯一直在寻找那缪斯的灵魂,以激发他的诗情,这一点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但是,同样关键却不如这清楚的,就是《秩序的概念》中的爱欲意识形态,因为诗人超然于悲愁的大海或死亡的世界之上的心理力量同时也是一种爱欲的力量,或者说是受伤的自恋心理的一种补偿。”[5]也许布鲁姆的评价沾染了太多的弗洛伊德色彩,但她的形象的确是爱、想象力甚至缪斯本身的形象。张枣也这样谈到了对史蒂文斯的理解:“史蒂文斯坚称想象力是对诸神隐遁后之空白的唯一弥补,是人类遭遇世界时的唯一可能的安慰”。史蒂文斯在《内心情人的最高独白》中说:

我们宣称:上帝决不自外于想象——
于是,太初之光便高照冥暗。

依偎着这光,这内心的根据地,
我们在晚风中布置好了居所,
在那儿,一起厮守,已经足够。

We say God and theimagination are one ...
How high that highestcandle lights the dark.

Out of this samelight, out of the central mind,
We make a dwelling inthe evening air,
In which being theretogether is enough.

  这首诗隐含了浪漫主义的精髓,正是想象力保留了上帝的权威,或者说重新为祛魅的世界赋予了诗性含义。而现代主义是对浪漫主义的继承和反动。毕竟,对想象力的无限推崇即为对人类主体性的颂扬,现代主义对人类主体性表示疑虑,而更为信赖语言本身。这首诗包含的另一个洞见是,想象力本身也是爱欲,正是在想象力的作用下,爱人们找到了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张枣对史蒂文斯的译写,其实也敞亮了张枣作为一个隐含的浪漫主义者的形象,二人的创作观念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在穷尽语言游戏的可能之后,张枣试图重返古老的灵感观念,致力于重建语言的灵魂。[6]现在,这一个体诗学被运用到了对史蒂文斯的译写当中,仿佛张枣和史蒂文斯都面对同样一个灵感,同样一个书写对象:

于是,这次幽会变得无比浓郁。
我们的涣散也凝聚成一个整体,
剥脱了所有心灰意懒的冷僻。

融融一体,那唯一的披肩
紧裹着我俩,给我们的空缺送来
一阵暖意,一股力道,那神奇的补给。

——张枣译

由此可知,这是一个最动情的约会。
正是按这种思路我们才能集中精力,
抛开所有冷漠,进入一件事物:

就在这唯一的事物中,一条唯一的披巾
紧紧地把我们包裹,我们是卑微的,一丝暖,
一线光,一股劲,都带来奇迹般的效应。

——罗池译

This is, therefore,the intensest rendezvous.
It is in that thoughtthat we collect ourselves,
Out of all theindifferences, into one thing:

Within a single thing,a single shawl
Wrapped tightly roundus, since we are poor, a warmth,
A light, a power, themiraculous influence.

——Final Soliloquyof The Interior Paramour   

  张枣的译写并非直译,却达到了本雅明式的“纯语言”效果,“从源语和目标语中和谐地创造出一种‘纯’语言,这种主张试图通过语言的形式而不是对‘意义’的忠实来寻找一种更崇高的真理。”[7]仿佛是张枣和史蒂文斯接受了同样的灵感,在同写一首诗,当然,张枣的译写构成了史蒂文斯作品的来世或曰“死后的生命”(afterlife)。“纯语言”不仅先于张枣的译写而且先于史蒂文斯的原诗,正如本雅明相信的那样,“太初有道”对于翻译领域同样适用,“就意义而言,译作的语言可以(实际上是必须)随心所欲,从而使译作对原作意图的表达不会成为翻版,而是成为和声”[8]。重要的是,让译作在汉语中成为诗,为此不惜重写或改写,这就是张枣的译写:在其中不仅是为了呈现史蒂文斯的诗意,而且还要考验张枣自身的诗写能力,并且动用这种能力完成一种更新了的诗意表达。除了“这次幽会变得无比浓郁”“给我们的空缺送来……那神奇的补给”,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我们还得四下叩问。在狗和粪土中/我们还得去提炼我们的思想。”(One would have still todiscover. Among the dogs and dung, /One would continue to contend with one'sideas.)试比较另一个译本:“一个人仍要去发现。在狗和动物的粪便之间,/一个人要继续与他的理念搏斗。”(倪志娟译《这杯水》)。“I fear that elegance/Muststruggle like the rest”译写为“我担心/优雅也得挣扎,跟俗物一样”,“I wish that I might be athinking stone”译写为“我愿变成一块想事儿的石头”,均更为生动。显著的例子还有:

To be, regardless ofvelvet, could never be more
Than to be, she couldnever differently be,
Her no and no made yesimpossible.

——Mrs.Alfred Uruguay

活着,就是活着而已,不管天鹅绒,她
只能这样而不能别样地活着,
她的否定之否定变成了肯定的可能。

——张枣译《阿尔佛莱德·厄乌瓜伊夫人》      

  “否定之否定”对“no and no”的译写,正如《内心情人的最高独白》中的“内心的根据地”,将20世纪流行的革命和革命哲学词汇转化为诗语。再看《我叔叔的单片眼镜》中对比天国的幸福与尘世的幸福的第七节:

这则寓言的寓意可归结如下:
天国之蜜可得,也未必可得,
而大地之蜜却是来了又去。
试想:这些信使在其行列中
也带了个如花似玉的好闺女。

——张枣译

This parable, insense, amounts to this:
The honey of heavenmay or may not come,
But that of earth bothcomes and goes at once.
Suppose these couriersbrought amid their train
A damsel heightened byeternal bloom.

——Le Monocle DeMon Oncle

  大地之蜜显然是指爱欲和生殖,正如第五节所说:“浓郁的爱欲的尺度也正好是/测量大地之活力的尺度”(“The measure of theintensity of love/Is measure, also, of the verve of earth”)。第七节最后两行王敖译为:“设想这些信使在行进中携来/ 一位被永恒的绽放催升的女郎。”这翻译显然更为准确,但张枣的翻译却充满活力,并且具有一种向汉语想象力的归化。

三、情趣相投的创造:是史蒂文斯,还是张枣?

  《我们的气候之诗》第一节最后一句诗,和张枣的一行诗很是相像:

粉红的洁白的康乃馨——人的欲望
升起。而白昼本身却
变得简单:一碗白色的冷,一碗
冷瓷器本身,低低的浑圆,
盛着不多于康乃馨的空白。

——张枣译

虚空少于一朵花!

——张枣《悠悠》

  张枣的《悠悠》写于1997年,他在翻译这样一行时,极有可能想到了自己的诗。而这一个句子在原文中极为普通:

Pink and whitecarnations---one desires
So much more thanthat. The day itself
Is simplified: a bowlof white,
Cold, a coldporcelain, low and round,
With nothing more thanthe carnations there.

——The Poems ofOur Climate

  不过是“除了康乃馨别无他物”。“one desires so much morethan that”,张枣译写为“人的欲望升起”,也是一种诗意的重铸。第二节里,“concealed the evilly compounded, vital I”,被译为(这朵花的简洁)“隐匿了复合的蓬勃的我”,除了诗意的再造,还可能和张枣对中国古典观念更为推崇善而缺少对恶的论述的理解有关,试比较“遮蔽邪恶、混杂、活跃的我”(张曙光译)。
  在《宁静平凡的一生》,则又凭空出现了张枣式的诗性人物“寒冷骑士”和“寒夜骑士”:

就像是在一个雪花纷飞的世界。
他起居在其中,俯首听命于
寒冷骑士挥洒的意念。

——张枣译

他仿佛成为一个世界的公民,
象冰雪般服从于
有关寒冷的堂皇的概念。

——西蒙、水琴译

说起来就像身处一个雪世界,
他是那世界里恭顺的臣民,
听命寒冷的勇猛意念随意处置。

——沙织译

As, for example, a world inwhich, like snow,
He became an inhabitant,obedient
To gallant notions on thepart of cold.

——A Quiet Normal Life

  张枣将寒冷的概念(gallant notions on thepart of cold)译写为寒冷的人物,进行了拟人化处理,这样的拟人化原本在英诗当中极为常见,在汉语中则不常见,但在史蒂文斯原诗中却并没有,而张枣在汉语中的类似处理却显得十分自然和神妙,就像是出于汉语本身的诗歌意志和美学本能。
  《世界作为冥想》则在整体风格上更为接近张枣的诗歌,弥漫的爱欲想象成为了知音诗学的表现工具,尤其可让人联想到张枣的组诗《历史与欲望》。先看最后一节:

她梳着发,时不时还自言自语,
叨念着他的名字,那个耐心的名字啊!
她怎能忘记那个永远在走近她的他。

——张枣译

梳头的时候她会自语,
忍耐的音节重复他的名字,
从未忘记他正在走来,如此的近。

——李景冰译

She would talk a little to herself asshe combed her hair,
Repeating his name with its patientsyllables,
Never forgetting him that kept comingconstantly so near.

——The World as Meditation

  试与张枣的诗相对照:“她全心憧憬一个飘渺的名姓”(《历史与欲望》之《爱尔莎与隐名骑士》)。“一种火的形态在走近裴尼萝帕的花衣,/那刚烈的现身惊醒了她栖息的世界”,其中蕴含的爱的激情和爱的暴力,则可让人想起:“嗬,她的骑士赫然走近她身边”(《爱尔莎与隐名骑士》),“我若伸进我体内零星的世界/将如何收拾你隳突过的形迹?”(《历史与欲望》之《丽达与天鹅》)。
  张枣对史蒂文斯的译写是一种归化,但与其说归化于现代汉语的诗歌文化,不如说归化于张枣个人。“一旦做到了‘情趣相投’,翻译过程便可以看作原作得以存在的创造性过程的真实再现。”[9]在韦努蒂的批判眼光下,这样的呈现势必受到译入语中主流文学文化的影响,也就是说,原作的形象实际上取决于译者的选择、加工和塑造。但张枣对史蒂文斯的译写或曰情趣相投的创造,凸显的却是张枣个人的强力意志下执拗的美学趣味和独特的诗歌感性,并且其实也很难认定张枣在当代汉语文学场域中有一个权威的位置,虽然他的影响随着他的早逝越来越大。简捷地说,他的译写充满了个人色彩,与其他的翻译是如此不同,可以说是一种“少数翻译”和“弱势翻译”。但从这样的少数翻译中却可以窥测到中西现代诗歌关系最新的变化。

结论

  张枣对史蒂文斯的译写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诗歌翻译活动,而构成了一个不仅对于张枣个人还是中国现代汉语诗歌都充满意义的问题。张枣的译写包含了  “再创造”的最大程度的自由,甚至可以理解为两位诗人在共同写作一首理想当中的诗,西方诗人在这个过程中提供了材料和灵感,即使原材料和灵感本身也在张枣诗歌意志的强力下发生变形,在极端的时候甚至只是作为张枣再次写作的缘起而存在。正如张枣十分关注“诗之成为诗”的过程的诗构成了他崇尚的元诗(Metapoetry),他对史蒂文斯的译写也构成了一种元翻译(Metatranslation),并使“翻译之成为翻译”的过程成为“诗之成为诗”的过程之镜像。
  张枣的译写观念和实践是危险的,也偶尔会被其他译者从准确性角度加以指摘,但却最终构成了一种美学成就,虽然它带来的美学魅惑和美学疑难成正比,但作为一种现象却十足耀眼,甚至可以让人想起庞德(EzraPound)对《诗经》的译写。就美学疑难的方面说,张枣有时会大胆“改写”史蒂文斯的诗并使之带有张枣式的诗歌语法和语言韵味,这种不忠实正是对等意义上的“翻译的婚姻”之体现;而就美学魅惑的方面说,张枣的译写则让史蒂文斯成为一个有着张枣风格的地道的汉语诗人,仿佛史蒂文斯也领悟并实现了张枣的“汉语之甜”,而不仅仅是和张枣一样在对同一个原作或灵感进行追蓦。
  对于中国现代诗歌尤其它和西方现代诗歌的关系来说,张枣对史蒂文斯的译写而非刻板翻译具有更为重大的意义。它不仅意味着一位中国诗人在面对西方诗歌时的美学自信,无需从民族主义的角度过多强调这一点,而且可能同时意味着中国现代诗歌涵容性的美学能力,尤其在张枣译写史蒂文斯这一特殊的时刻,——我们看到的只是在张枣风格的凸面镜之下严重变形的史蒂文斯——,虽然问题重重,但中国当代诗人终于与西方诗人处在了一种美学意义上的平等关系中,已经远远超出影响与被影响的关系,尤其对于在汉语中“复制”一个西方诗人有何意义的极端的质问[10],二者也不仅仅是平行而各自生长。这里也许暗含着中国现代诗歌在面对西方现代诗歌时的主体性的调整甚或增强。


注释:
[1]张枣:《张枣译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28-129页。以下所引张枣译诗均出自此书。
[2](美)史蒂文斯:《史蒂文斯诗集》,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第131页。以下所引西蒙、水琴译诗均出自此书。
[3] Helen Wendler,Part of Nature,Part of Us:Modern American Poets,Cambridge,Mass., and 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0,pp27-28.
[4]张枣:《世界是一种力量,而不仅仅是存在》,《最高虚构笔记:史蒂文斯诗文集》,陈东飙、张枣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3页。
[5](美)哈罗德·布鲁姆:《对抗:修正理论与批评的个性》,《批评、正典结构与预言》,吴琼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74页。
[6]参见拙作《护身符、练习曲与哀歌:语言的灵魂——张枣论》,《今天》2010年夏季号,第202-232页。
[7](英)杰里米·芒迪:《翻译学导论:理论与应用》,李德凤、何元建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4年, 第243页。
[8](德)本雅明:《译者的任务——为波德莱尔<巴黎风貌>德译本序》,曹明伦译,《英汉翻译实践与评析》,四川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90页。
[9]韦努蒂:《译者的隐形——翻译史论》,张景华、白立平、蒋骁华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年版,第306页。
[10]江弱水:《伪奥登风与非中国性:重估穆旦》,《外国文学评论》200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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