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費論壇 繁體 | 簡體
Sclub交友聊天~加入聊天室當版主
分享
返回列表 發帖

罗伯特.勃莱:《詹姆斯.赖特的明晰和夸张》

厄土译罗伯特.勃莱:《詹姆斯.赖特的明晰和夸张》


一、

在伟大诗人那里,我们经常能发现一种镇定、泰然自若的美,一种宁静和清晰。李白曾写道: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这首诗相当剔透。在拉丁语中,这种品质被称为明晰(Claritas)。它适宜用来品味明净的天空,将之揽入怀抱,在烦忧、疾病和贫穷还未降临的青年时期体验它,随后,黑暗时光将到来。

在詹姆斯.赖特的早期诗歌中,我们会遇到一位明晰的大师。在某种程度上,他从老师约翰.克洛维.兰荪那里习得了这种品质,兰荪的散文和诗歌中闪耀着一种持续且从不褪色的宁静。同样,赖特从李白和白居易的诗歌中学习这种品质,这些人的诗歌都被罗伯特.佩恩收录在了1947年出版的《白驹集》中。

赖特写过一首名为《步向墓园的三个阶段》的诗,收录于他的第一部诗集。最后一节是这样的:

哦,如今,当我去那里
毛茛,八角莲
模糊了灰色的池塘;
在宁静的水边,
田鼠踮起脚尖,
听空气吹响
长长的空心荆棘。
我屈身俯向荆棘
但那儿并无吹息之物,
一天随之结束。
田鼠晃动,
像草,消失。
一位瘦削的老妪,
在一块岩石上擦洗,
在两棵树之间。

一些音符精心地(或许显得无意)重复着,这能够增强诗歌的透明度和轻松感;在惠特曼的诗歌中,我们能经常感受到这些音符。

赖特借助精心挑选和重复元音来加深诗歌的明晰度。在这首诗的最后一节,“oh”出现了十次,”ee”被重复了四次,”ay”三次;”er”这个因素重复了八次,等等。如果我们领会了这首诗,就犹如通过声音明亮的窗户眺望一片草甸。

明晰带来了一种内在的光辉。语言透明得就像池中的水,庄严、自内发光、通灵、不受干扰、出神入迷。胡安.拉蒙.希梅内斯写道:

——我所衷情的唯有水,
它永远流逝,从不欺骗,
它永远流逝,从不改变,
它永远流逝,从无终了。

希梅内斯一生都保持着这种光辉。白居易亦如是,华莱士.史蒂文斯和维斯瓦娃.辛波丝卡也忠于此。那些终生保持明晰的诗人,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欣喜地称他们为“天使”。

在1957年发表的《我祖母的鬼魂》一诗中,赖特想象他祖母的鬼魂滑过一条浅河,并在一条小径上飘舞:

甚至,在她抵达那座空屋之前,
她拍动双翼都如此轻柔,玫瑰,
追随一只蜜蜂,那里苹果花吹动如雪,
于是,她忘了为何要去那儿,
如许繁盛的花朵和绿光,以致无暇去想
她匆忙地来到大地上,滑落。




二、

詹姆斯.赖特并没有终生都保持为一位“天使”,他的路径究竟是怎样的?他深吸一口气,下沉。

“我的名字叫詹姆斯.阿灵顿.赖特,我出生在
离这方被污染的坟墓二十五英里远的地方,
在俄亥俄的马丁渡口,一位
海兹阿特拉斯玻璃厂的奴隶成了我父亲。”

他提及的那方“被污染的坟墓”,是州政府埋葬谋杀犯乔治.多蒂的地方。赖特在《在被处决的谋杀犯的墓地》一诗中——收录于他1959年的诗集《圣犹大》——一直在困惑和表达困惑:作者强调他自己是个骗子和一定程度上的疯子(“我如不知所措的疯子/奔跑在圣克莱尔疗养院”)。我们可以说,这首诗开启了赖特写作的第二个阶段。他赞同自身的羞耻和罪恶。或许,他的罪恶能够治愈“当每个男人都停滞不前/在最后一片大海边”。他第一次为我们呈现出一种混杂了诚实、敌意和虚张声势的新奇感,这是他许多新作品中的氛围。

“秩序该被诅咒,我不想死去,
即便,是为保持俄亥俄的贝利尔,安全。”

这种恐惧和悲伤的天启延续在他的数十首诗歌中,包括诗集《树枝不能被折断》——这个书名,当然,暗示了它可能会被折断。在送给我的这本诗集(《树枝不能被折断》)扉页,赖特写道:“让我们期盼,珍贵的草木真的会被发现”。

《树枝不能被折断》这本诗集开始于一首背景设置在古代中国而非俄亥俄的诗。这首诗叫《在冬末跨过一个水坑,我想起古代中国的一位地方官》。这首诗和他的早期诗歌相比,有所变化,不光是情绪状态,也包括语言习惯;他不再使用可靠的文学语言来填满诗行了。这首诗的第二行在三个词语之后就突兀地结束了:

白居易,开始谢顶的老政客,
有何用?
我想起你
不安地进入扬子江的峡谷,
被拖曳着穿越激流而上
为了官职或其他
去忠州城。
你到达时,我猜
是黑夜。

但现在是1960年,又将是春天了,
明尼阿波利斯高耸的岩石,
堆垒起我自己的
竹索和水的昏黑暮色。
元稹在哪里,这位你钟爱的朋友?
大海在哪里,那曾终结中西部所有孤独的
大海?明尼阿波利斯在哪里?我什么都看不见
除了这棵随冬天变黑的可怕的橡树。
你是否找到了群山之外隔绝尘世的人们的城池?
或者说,你已把这根磨损的残绳的一端
紧握了一千年?

这首诗和他早期诗歌一样敏感和私密,但我们能够感受到成年的疲倦——“被拖曳着穿越激流而上/为了官职或其他”——诗歌为沮丧、恼怒和悲伤留下了空间。或许,最重要是表达了一种所有人都无法指责的失败。哪怕这首诗中不存在其他形象,末尾的形象——一位把残绳一端紧握了一千年的男子——也能够表达这种失败。

如果赖特是一位画家,我们可以说他的调色板中有棕黑色、紫色和黑色。有位不耐烦的批评家做过统计,诸如黑、黑暗和变黑这样的词,在《树枝不能被折断》前26页中,一共出现了超过40次。另一位诗人,一直非常钦佩赖特诗歌的罗伯特.哈斯,也被赖特持续不断地强调那些阴暗的事物激怒了。哈斯指出了这些诗行——自诗集《圣犹大》中的《关于管好自己的事儿》一诗:

从假正经和糊涂的蠢蛋中,
仁慈的阿芙洛狄特,宽恕了
所有被猎获的罪犯,
无业游民,和夜鹰
还有头发凌乱的小姑娘

这些阴暗的事物没有一样是属于阿波罗的;它们都共享着隐喻性的黑暗。哈斯的担忧是,赖特正在遭受一种文化病态的侵袭,或许是1960年代的典型——认为所有黑暗的事物都是好的。对于赖特或者其他任何诗人,哈斯表达过一种担忧,即他们开始欢庆黑暗,一些不幸的诗人将误入歧途沦入艰涩和同质化,并且开始掉书袋子。在另一方面,我们注意到,炼金术师们敬重“混沌”并从那里开始探寻宇宙的荣耀。


在赖特的诗歌里,这种朝向黑暗的转变的确具有持续性。《树枝不能被折断》里的作品很清楚的表明,这种阴影正在成为滋养之物,就如同阳光曾经照耀在他关于毛茛和八角莲的诗歌中一样:

我转过脸,背向太阳,
一匹马在我长长的影子里吃草。

当赖特发表了《在明尼苏达松岛,我躺在威廉.杜菲家农场的吊床上》这首诗后,对于赖特诗歌的方向,许多批评家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出了质疑。这个标题是向中国古典诗人那些繁复标题的一次鸣谢。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赖特的这首诗歌驶向了中国古典诗人,但它的最后一行毫无疑问仍是美国的:

在我头上,我看见深棕色的蝴蝶
安眠在黑色树干上,
被风吹动如绿荫中的一片树叶。
空屋背后的峡谷里,
母牛的颈铃彼此唱和
走进了午后的远方。
我的右边,
两棵松树之间,阳光的田野里,
马匹去年的粪便
闪耀如金色的石头。
我倚身,傍晚来临,变得黯淡。
一只猎鸡鹰飘过,寻找着家。
我已浪费了自己的一生。

许多人喜欢这首诗里令人惊奇的事物,一直到那只猎鸡鹰,但最后一行却让人们的批评更加激烈,且持续至今。当他写下这么优美的一首诗时,他又怎能暗示他浪费了自己的一生!这怎么说得过去?最后一行的粗暴莽撞有效地将这首诗从“天使”的范畴中拽了出来。他说:“我会修改这首诗,因此你不能把它编入一部‘天使诗歌’的选集”。人们或许会补充说,赖特知道这首诗里的形象都是奇迹般的,都是宇宙荣耀的证词,但是,他也的确因为献身于这些奇迹般的形象而浪费了许多生命。即便没有诗人的注意,奇迹也在发生,宇宙自身安排了马粪在午后阳光里闪耀,安排了树木展示一截黑色的树干,一只深棕色的蝴蝶栖息在那里。这看上去多么简单,但宇宙却常常难为我们。许多读者都希望这首诗直到最终末尾,也能保持常规的积极正面。但这不可能。艾德.奥切斯特同样注意到了,赖特在生命的那个阶段里,对家的渴望如此强烈,以至于当他写下猎鸡鹰那行诗,并以“家”这个词作为该行的结尾时,他自身的生活对他而言显得如此荒凉。

在《圣犹大》这本诗集里,赖特用了大量时间描述俄亥俄河周遭颓毁的景观。在发表于1963年的《西行的阶段》里,他检视这个国家其余地方究竟怎么样。在明尼苏达西部,他注意到:

“在我和太平洋之间,仅存的人类
是老印第安人,他们想杀死我。”

这是一种合理的偏执。这是一位移民的子孙,在注意到自己的祖先并非公平赢得这块大陆之后的言说。在这首诗第四部分,赖特最终抵达了太平洋:

连任选举失败了,
华盛顿州马克蒂奥镇教育程度不高的警长
又开始了酗酒。
他带我爬上悬崖,摇摇欲坠。
都醉了,我们站在坟墓中间。
北上阿拉斯加的矿工们止步于此。
愤怒,他们把自己女人的尸体铲进
长满蟹甲草的沟渠。
我躺在墓碑中间,
在悬崖的底部
美国完蛋了,美国该怎么办。
美国,
又一次跳进了大海
黑暗的海沟里。

我们读过了赖特关于黑暗的诗歌,这些诗构成了一个新的阶段。相比他“明晰”阶段的作品,这些“黑暗”的诗歌缺少一些优雅,但它们带来了深度和力度。不管怎样,赖特就是活在黑暗中的他自己。大约就在他写下这些诗的那段时间里,明尼苏达大学否决了赖特的终身教职,而艾伦.塔特发挥了负面作用。这件事的影响让赖特更加沉迷于黑暗。那时,作为一名研究狄金森的专家和文学讲师,赖特已经在明尼苏达大学任教六年了。赖特随后去了位于圣保罗的马卡莱斯特学院,担任了两年临时教职。但是,在赖特的档案中,塔特留下的那份充满敌意的证明信阻碍了他在别处找到一份真正的工作。当所有的门路都行不通时,赖特曾对我说:“罗伯特,我再也不去找工作了,我再也不会被一个女人爱上了”。那段时间,他遭受了许多严重的打击。他被委派了一位名叫兰博的英语博士,兰博博士热衷于电击疗法并且对赖特进行了很多次。当妻子去看望赖特的时候,他也对妻子进行了一次电击治疗。这场婚姻破裂了,赖特失去了和他的两个儿子的一切亲密联系。他酗酒越来越严重。

美国完蛋了,美国该怎么办。
美国,
又一次跳进了大海
黑暗的海沟里。


三、


这场从“透明性”到“黑暗性”的旅行就像从一座岛屿到另一座。对于一位作家而言,从第一座岛屿到第二座的代价是高昂的。《吉人天相》和《麦克白》之间的差异是巨大的。有时,第二个阶段其实意味着衰竭,但另一方面,就像艾兹拉.庞德谈及过的,一个人不可能迅速地穿越地狱。如果一种地狱般的生活对诗有好处,那这种生活是否值得拥有?T.S .艾略特在被问及这个问题时,曾不得不放弃自尊回答:“不”!帕博拉.聂鲁达在他人生的那个阶段曾写过:

碰巧我厌倦了做一个男人。
碰巧我走进了裁缝店和电影院
枯竭,雨衣,像一只毛毡做的天鹅
我转头进入子宫的水和灰烬中……

碰巧我厌倦了我的脚我的指甲
还有我的头发我的影子。
碰巧我厌倦了做一个男人。

这依旧是神奇的
用一支百合恐吓一位法官助手
或者用耳旁吹气杀死一位修女……

(据罗伯特.勃莱译本,原注)


西塞尔.巴列霍也曾写过:

唉,在我出生的那天,
上帝病了。

他们都知道我活着,
知道我是邪恶的,但他们不知道
在那个一月之前的十二月
上帝病了。

(根据詹姆斯.赖特的英译本,原注)

多年以前,赖特发现了格奥尔.特拉克尔,特拉克尔写过——在赖特的译文里是这样的诗句:

这座城市的白墙经常发出声音。
在拱刺之下
我们半夜爬了上去我的兄弟被时针弄瞎了。

赖特在1977年发表了一首值得尊敬的诗《钩》,如下:

那些日子,我还只是个
年轻人。在那个傍晚
天该死的冷。除了严寒,
那儿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我遇到了麻烦
和一个女人,但那儿什么都没有
只有我,和该死的雪。

我站在明尼阿波利斯的
街角,怒斥
这条路和那条路。
风从路坑中吹起
围猎我。
下一趟去圣保罗的公交
将在3小时候到达
——如果我够走运。

然后,那位年轻的苏族男子
突然出现在我身旁,他的伤疤
和我的年龄一样多。

“是不是这儿很长时间
都没巴士车来?”他问。
“你身上的钱够不够
回家?”

“他们把你的手
怎么了?”我回答。
他举起他的铁钩在惨淡的星光里
挥打着风。

“噢,你说这?”他说。
“我和一个女人有过一段倒霉日子,就在这。
你拿着这个。”

你是否曾感受过一个男人
用一把铁钩举起
六十五美分,
然后把它轻柔地
放在
你冻僵的手上?

我收下了。
虽然我不需要那些钱。
但我仍收下了。

这首诗里,情感并不是由清晰、开放的元音推动的,而是通过简短、别扭的语素"k’s"和"t’s"。赖特或许曾对那名苏族男子说过:“我还好,这钱你留着吧”。但在短句“我收下了”里,我们能感受到双方共有的绝望和同情;他接受了自己是弱势群体一员的处境;他曾经通过语言获得的所有高度都消失了。

一首诗仅仅只是一首诗而已。“伤疤”和“铁钩”也只是两个词;但是在这两个词背后、在写下这两个词之前,却意味着多年的艰难生活。我们曾经谈论过一个诗人生命中的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但或许,赖特写自意大利的新作则代表了他的第三阶段。

这些诗大部分写就于帕多瓦、维罗纳以及山城托斯卡纳,赖特在这些地方感受到了属于圣方济各、乔托、卡图鲁斯和奇马布埃的文化;和马丁渡口周遭的小镇相比,在这些地方,赖特对美的经历和体验则更加深沉。从此开始,赖特常常为美而生活,他的诗歌最终在托斯卡纳“定居”了,这看上去是正确的。

赖特的写作模式从夹杂着残酷真相叙说的、焦躁不安的美感瞬间,转变成了关于感恩主题的复杂诗歌。记得维吉尔曾经说过:“最好的时日率先离去”——赖特曾写到一只蜜蜂,这只蜜蜂采食被他用刀子切开的熟梨子:

这只蜜蜂颤抖着,飞回来,
或许,我应该离开,留它独自在那儿
被自己的喜悦淹没。
最美好的日子总是最先
消逝,这歌唱着的
可爱音乐家,出生于这个小镇
多么像我自己。

在《蝴蝶鱼》一首的结尾,他描述这条小鱼:

……掠过高高的珊瑚,
苗条得像一匹种马,安详的,在远处的山坡上
我看不见它的另一个世界
它那隐秘的脸。

这时,赖特已经戒了酒,也比以前更强壮了。谈及漆树时,他写道:

树皮将把斧头和刀刃撇到一边……

在《光的秘密》里,他写道:

当我发现自己并不害怕时,我倒吃了一惊。我能自由地打破沉默,为那个女人的黑发送上一声祝福。我相信她能继续活下去,我相信她黑色的头发,她依旧沉睡的钻石。我会闭上眼做关于她的白日梦。但是,于我而言,从我眼睛里面注视着我的这些沉默的同伴,他们太过光彩照人以致我们不能面对面地相遇。

在《沉默的天使》里,我们能够感受到,相比过去很长一段时间,赖特能够观察到更多事物:

……我能看到所有我身后的事物,不断变小的蝉,菩提树,瘦削的雪松上升,一根羽毛向上叠向另一根,进入罗马竞技场另一边那永远不凋的绿色和金色的空间……

在锡尔苗内镇(皮克里尼),他看到:

上千的银器,近乎透明的皮克里尼掠过长长的火山石板的表面。

在《沉默的天使》里,他赞扬一位在维罗纳见到的音乐家:

他向我挥手,轻轻地,就好像他正要离开……我想,他已经尽了全力。对于这天堂般的城市,他并不比我拥有更多。他或许会坠落,就像我一样。但从一个非常的高度上(坠落),那除非我丢弃我的猜想。

语言开始变得甜蜜、轻快和夸张。赖特在《变化的礼物》里说:

但是如今,那只趴在我旁边的蜥蜴已经跑得很远了。它完全丢弃了它变化的天份,在一朵刚刚独自坠落的菩提花瓣边缘,它抬起了头。它那精致的爪子放弃抓住任何事物。它们公开撒谎。花瓣是如此的光滑,一阵轻风都能吹落它。我猜如果它知道。如果它知道,我猜我的呼吸不会吹走它。我是那个最接近它的,它是那个最接近我的。它曾经跑入这个世界太远了,而如今它又折返了回来。

非常有意思的是赖特将自己的语言转向了散文诗,他试图借此来表达这种赞歌式的心境。史蒂芬.因瑟曾写过一篇关于赖特后期诗歌的优秀论文,名为《公开的秘密》(收录在由彼得.斯蒂特和弗兰克.格兰奇亚诺主编的《詹姆斯.赖特:光之心》一书中),在论及《意大利夏日片段》时,因瑟称:“这十四首散文诗……具有和赖特其他作品一样的透明度,虽然这些散文诗充满了奇思妙想,但事实上,在其中的优秀篇什中,这种夸张提供了相似的连贯性和成熟度”。

如果我们将这些散文诗和《我祖母的鬼魂》以及关于八角莲的诗歌对比,我们会发现,赖特早已准备好了宽恕。在他写作的第三个阶段,我们会发现一种普洛斯佩罗式的智识,普洛斯佩罗回望充满错误的一生但仍钦崇这一切的神秘统一性。此外,我们或许可以说——尽管这种对比可能会显得专断——但如果不借由《李尔王》和《麦克白》,我们也就无法理解《暴风雨》。

因瑟认为:“赖特的散文诗体,对松散结尾具有明显的宽容度,热衷题外话,有难以捕捉的整体性,这的确看上去像是一种为了容纳而非扭曲‘期刊文章’的文体”。因瑟补充称:“在这些作品中发生的,就像是真实的花蕾绽放出了幻想的夸张之花”。

赖特这样写一只海龟(《夜晚的海龟》):

……他如此近,就像我去看一只海龟在它天然的躯体里沐浴。我脑海中关于糟糕暮年的所有想象都消散了,颏下变得臃肿的肌肉,充满仇恨的野蛮鼻孔,谋杀犯样的眼睛。他让山间雨水的甘甜充满了我的脑海,他的青春,他独自清洗自己时的谦逊,他虔敬的面容。

在一首背景为菲耶索兰的诗中(《赋格的艺术:祈祷者》),他写道:

我,从地狱阴寒的梦中至此路途遥远。
我,那里,独自,最终。
最终是尘土,我的尘土,
遥远的,如同我将永远拥有死亡,
而上帝的两位伟大诗人,在静默中
相遇了。


赖特指的是巴赫和但丁。数学家威廉姆.汉密尔顿说,在赖特的晚年,“他的思考就像一位数学家,属人的身体、情感、人际关系变得越来越不重要,反而,对用数字关系形式表达的宇宙,思考得越来越多。那是些出神迷狂的瞬间。”我想,这里最重要的词是“宇宙”。荣耀不是给人的,而是给宇宙的。

赖特在《致创造的造物》中写过:

孤独得有如我的欲望,
我没有女儿。
我不会死于火,我
应死于水。

这段时间,他作为一名卓越的教师,已在纽约的亨特大学任教多年。他结识了安妮,和她结了婚。他生活在甜蜜的和谐中。他们出双入对。和安妮在一起,他得以赞美“甜蜜”——还以某种形式存在着的一种深厚文化传统。在《旺斯的冬日拂晓》的这段诗歌中,他提到了和妻子一起去拜访诗人高尔韦.金奈尔的愉悦:

……月亮和群星
闪烁着蓦然熄灭,而整座山
显现,苍白如贝。
看,大海并未坠落,并未损毁
我们的头颅。我为何感觉如此温暖
在这一月的死亡中心?我几乎
不敢相信,但是我必须相信,这
是我唯一的生命。我从石头中起身。
我的身体发出奇怪的声音
跟随我。此刻,我们都安坐于此,不可思议地
在阳光的顶端。


四、


詹姆斯.赖特对文学怀着巨大的热爱,他能记住海量的文学作品。有天晚上,在当地大学的一场读诗会后讨论抑扬格韵律时,许多英语系的人显然恼怒了,他们说赖特根本不懂英语文学。作为回应,赖特凭借记忆当场背诵了《项狄传》整个最后一章。赖特在肯庸学院和西雅图都曾得遇明师。二战后的1946年6月,他应征入伍。“军人安置法案”也为他接受良好教育创造了机会。他出生在许多同龄人都死于战场的时代,所以,他决定为那些亡者而献身。他喜欢在明尼阿波利斯的酒吧里和自行车骑手、酒鬼们相处,而他也能够感同身受“不知所措的疯子”的境遇和痛苦。所有这些热情增强了他的力度,最终,成就了他作为语言炼金术师的能量,而他的“真相叙述”也让读者能够更加贴近他。

坐火车在联邦境内旅行,是赖特聚集自己注意力的一种方式,他试图去看美国是否能够自我保护,是否能够表达自身的立场。在美国文化的巨大缺陷以及美国城市的平庸性问题上,赖特从不对自己撒谎:

没有人会自杀,只是
为寻求如何超越死亡
桥港,俄亥俄。

他从不会用谴责的方式抛弃他的团体。他也不会惊讶于伊利诺伊州官员最近释放普通监狱死囚犯的行为,因为司法系统存在这么多缺陷。对正义的渴望,一直是他诗歌非常重要的中心。

还有什么是赖特希望得到的?他希望有干净的语言,他希望摆脱他那个时代美国诗歌中语言的混乱喧嚣。谈及二战后他在被占领的日本度过的那段时间,他写道,他能够在日本“构思一首诗,就像那些带着极大的谦逊,把你渐渐带向主题的事物一样,这首诗会具有丰富的暗示性和情感召唤力。”在赖特大量诗歌中,他都实现了这种亲密性,尤其是《一种祝福》这首诗。

他不断削减对于那些不死的永恒话题的注意力,譬如民主、自由、基督教以及对凡人生与死的尊崇。在《雷阵雨前,在俄亥俄中部透过巴士车窗》中,他写道:

在北边起云前,
饲料槽堆满了粗粮。
风在杨树间踮脚尖。
银槭树叶斜视着
大地。
一位老农,他暗红的脸
挂满威士忌的歉意,他拽开谷仓的门
从苜蓿田里
唤回了一百头黑白花的荷兰奶牛。

关于这首诗,勒鲁伊.琼斯给赖特写了一封言辞激烈的信,结尾提出了一个讥讽的问题:“你是怎么知道哪里有一百头荷兰奶牛的?”赖特并没有因此慌乱。他明白他正在被当做一个愚蠢大自然歌颂者而受到攻击。他寄回了一张明信片,写着:“我数了山雀的数量,然后除以四,你真诚的,詹姆斯.赖特”。

还有什么是赖特想从诗歌中得到的?他需要叙说真相和激情。想在1950年代末的美国找到这二者,对于赖特来说是相当残酷的,几乎和如今一样残酷。

至于激情,那就意味着掷一把色子赌上许多,全部或者一无所有。在他的诗里多次提到过一个淹死在河里的女人;在出版于1968年的《致缪斯》中,他写道:

起来走向我,爱人,
从那条河里出来,或者,
我将下去走向你。

赖特从没有暗示过在诗歌中的生活是一件易事:

没什么。他们做的所有事
就是捅进去
把一根肋骨和另一根分开。我不会
对你撒谎。那是我不知道的
疼痛。他们做的所有事
就是用火灼烧入口……

威灵镇有三位女医生
在晚上开诊。
我没有打电话给她们,她们一直在那里。
但是他们只要把刀子
抵在你胸下一次。
接着他们就悬挂起他们的装置
而你得忍受。

为何詹姆斯.赖特的诗歌如此优秀?除了他的真相叙述、他的悲伤和感情,他还拥有语言的天赋。他有某种处理词语之间的间隙的能力,当他把一些简单的词语放置在一起时,会产生一些神秘的效果。譬如在《乳草》一诗中:

……当我的手一触碰
空气中就充满了来自另一世界的
精致造物。

在结尾,我将引用赖特的《纪念莱奥帕蒂》一诗。在这首诗里,我们能看到一种奇妙的名词的多样性:倒钩、遗忘、瘸腿祈祷、烟的骨髓、驼子,甚至一些虚构的形容词,如“欢呼的以赛亚”。赖特的天赋展露于对意外的触碰,展露于在浩瀚的词汇表上绘画,展露于在词语底部绘画——借助大脑某些远离白昼意识、远离理性的部分:

我已错过了诗人们
能美得像富人的
所有时代。月亮冰冷的
镯子掠过我的肩,
因此为了今天,
为了超越,我
把一座白色城市的银器,宝石的倒钩
携挂在我左侧隆起的锁骨上。
今晚我把一个
争夺遗忘和跛腿祈祷的麻袋
拎在我强壮的右臂上。俄亥俄河
两次流过我,那磨坊和烟髓的
乌黑的欢呼的以赛亚。
庞大马群的草场的瞎眼儿子,斯托本维尔上方
沉没岛屿的情人,我收拢的灰色翅膀的
瞎子父亲:
现在我挣扎着前行,我知道
月亮正在我身后阔步而行,挥动着
神的弯刀,曾击倒过
痛苦的驼子
当他看到她,裸着,穿过那块亚洲岩石
正在带走他的最后一只羊。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