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写的诗很少，看看还可以挑出来看的更少。这里选了十四首。柳向阳兄曾说他给自己一年的任务是写五首诗，雷武铃老师说一年写五首已经很多了。按照他们的标准，我这十四首还是多，未必经得住看。这些诗都和亲情、友情、自然有关，从这些东西里长出来，向着某些未知的地方敞开。今年的这些诗里，我更注重具体情感经验的重现和再体会以及玄想世界的游历。声音、语气、节奏、叙述中的角度和变化、用词的调性，都是让我充满好奇和探索野心的游戏园。该坚实的让它坚实，该轻盈的让它轻盈。我写诗是非常被动的，一定要有感悟才能全身心发动去进入诗思和造诗的状态，完全没有办法硬做诗。有时候，感悟的状态活性较大、诗思充盈，任何事物都可以入诗。可惜这种状态不常常有，有也往往是阶段性的，在人生某个特点时期绽放，和花期一般，全靠自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偶然有得。所以，我很怀疑，我大概只是一个客串诗人。
猴
说到了什么呢？
对了，我说人到中年……
你看到后，在微信里对我说：
人到中年，激起你思绪翩翩。
1968年，你的父亲，
48岁——
为了你9岁的小妹，
你15岁的弟弟，
能够活下去，
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你都没有能够见他最后一面。
后来，你听人说，
一张薄板子，一床破被子，
就那样掩埋了他。
你说：父亲不在了，
作为长姐，
就要替代父亲照顾好弟妹。
你做到了，无怨无悔。
你的声音充满了情感，
太真实，我的背脊
刺痒难耐，
干了一天体力活之后，
还没有来得及冲澡。
今年，你已经71岁，
离外公去世的时候，
已经47年了。
47年中，
有我45年的生命在你的生命中，
有我能够意识到
作为你的那个妈妈
我不理解
和我后来理解的妈妈
三十多年。
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你说你做到了。
做到了，它是一个什么词？
它不是一个词，
它是一生。
你在“难”中和险境中，
凭着意志——你们那一代人的教育
和机灵，还有
”活下去“，这古老的，
牙关里屏住的那口气，
从一口口算也多算不出一口的饭中，
活命。
从沙漠深处的小村子里逃出，
从为妹妹求工作而去找的那恶魔的双臂中逃脱，
从数米高的城墙上一脚被踢下去——
拖着断裂的腰椎——漫长地，站起来。
今天，你的背还略微驼着，
但是头总是有些夸张地上扬，
像挤出枝头的一片新芽。
你把能积攒的，
一包包寄回家乡，
钟楼邮局，冶院邮政所，北新街邮政所，
你骑着自行车，你走路，你坐出租
跑了三十多年。
无可计数的“我做”——这其中的一个点滴。
什么是我？什么是自我？
我们每个人都在说我——
你也常常说：人要有自我。
而一生你都是那个要“我做到”——
那困在一个空了的爱屋中的呼喊——
一个缺席。
有时，你哀哭，
时而压抑着悲泣，
时而什么都不管放声哀嚎，
里面就一个声音，
就一个词：
爸爸——
那时，上大学的弟弟说：
那声音就像那一把小刀
一刀一刀在割肉。
这是你的我。
哀痛是一口最深的井，
它吸进天空，
又无限放逐它。
有一张照片，
是爸爸出差到四川，
去了峨眉山，
他伸手去逗猴子，
他的姿态，他乐坏了的表情，
倒像是他被自己逗了。
他拿着这张照片喊你：
老猴子，老猴子，
你矜持着，作出板起脸的样子，
说：干嘛？
看着照片，你扑哧笑了。
淘气的是爸爸。
你的淘气，
只在这几年你偶尔的讲述里，
在你的童年里——
那滋味和色彩，
只有你，和茫茫，
你的双亲，以及你
记得、不记得，知道，不知道的
大沉寂
知道。
你相猴，
属相都是吉利的，
妈妈是吉利的。
如此。
鸣鸟
比起众鸟聚集到春天
各自安排鸣唱的位置
更加神秘的
是它们一起不见踪迹
这时的寂静中
飞来一只黑色的鸣鸟
落在高高的松树顶梢
它微微挪动着
空气也紧张着
发出一声
待到这一声消失
又是一声
仿佛在试探
天空的距离
在更为悠长明亮的一声之后
向着失去支点的云间
它展翅飞去
双翼上的两朵火红
擦亮一道凝视的弧面
梦寐与清醒
看与体知
合窍的灼痛
玄学
没有眼睛的事物
树、云，还有此刻
钉着夜的月亮
向每一双眼睛
印上一个形象的呼唤
一个呼唤
印上一双眼睛打开的水面
印画融在水里
水面破碎又重聚
总是向着一双崭新的眼睛
一个形象的呼唤
呼之欲出
从要绽开的枝梢
从修补起的鸟巢
从被擦拭的镜面
总是向着一双新眼睛
一个形象
印上去
却没有形象
茉莉
从花市买到一盆茉莉
一早上，忙着换土，换盆
一个乡土生养它的草木和血肉
种下一盆茉莉
是不是也种下我的乡土？
傍晚，一两朵茉莉刚刚合拢
我坐在花旁，有多久？
急匆匆上楼的脚步声
听着比平时沉重
是爸爸，又抱回一盆茉莉
有时，也是栀子花，木香
总是那几种幽香的花
年年，这脚步声急促地敲响
有多少年？爸爸的花
几乎年年要换新的
有多少年，我在不同的房子
在夜深时闻到那些香气
为什么你总也养不好花
却总还是又抱回一盆？
我没有问过，你也没有说过
后来我记起了更早的时候
狭窄的窗台上放着的几盆花
我从童话书中抬起头
瘦小成书中巫婆一样的奶奶
说着我听不大懂的南方口音
两代人不曾生长过的南方
从战乱、流离失所的旅程中丢失
四散的血肉，沉落、偶然飘起
终了落入土融入水。茉莉
倾吐南方的记忆，一根纤细的脉搏
卵石
赠靳华
我和你说起埃迪卡拉纪
最初的软体动物
还自生自灭
新的更强大的生命
还没有出现
并在生存中发现最快捷的生命营养法
是吃掉别的生命
向东去二千七百多英里
大西洋海岸边的地层中
被柔软而冰冷的火山灰
印出蚀刻般的轮廓
如今伪装成游人的不明客
在当地制造了下午茶的惯谈
一样的北方冰蓝折射的天空
云朵那么新奇，放佛生出一个新的地质纪
一切故乡都淹没在风与涛声中
你看到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
在整个森林、整棵整棵的花树中
而我捡起一枚光滑的石块
放佛握着不可见的时间
和无尽的水的耐心
把它掷向一个椭圆的命运
你，仍然惊奇
自然可以造出如此完美的
圆的形式
注：
1:诗中第一段，起因于读Don McKay的The Shell of the Tortoise一书。
2:
你看到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
在整个森林、整棵整棵的花树中
这两句，起因于艺术家靳华谈到它近期的新作，用大画幅相机拍自然。一个树丛中每一片叶子都在成片中有清晰的呈现。这不是人寻常视觉能达到的。寻常视觉总是找轮廓、突出的地方或者个别的细节，而不是一个事物的每一个细节。我觉得这里有很令我觉得神奇并神秘的地方。
与亡友对话［读希尼最后的诗之后］
酒只是个“意”
你生前未必足饮
尽管，一想起魏晋的陈酿
你便已醒得孤独
这话，你生前我没有说
死后似乎也已然无用
如今，河水川流过你
天空也穿流过你
你游动，光斑便翕动
在绿林高处展开一道道光谷
常常，在深夜或傍晚
在世事与想象的图景
走马灯的开阖中
我看到你，巡游一条小河
你的国度
你披着淤泥的外套
幽黑的表面闪烁
一个古老世界的七彩神秘
而你悠游在清澈的琉璃波中
我惊异于你从河底游来的新身
你说：
人世的两头都是柔软
只有死亡的过渡才是坚硬
万木萧萧
一片片叶子飞落
带走眼中的鳞片
老朋友，我对你说——
每次和你说话时我才觉得
“朋友”这个词，原来真实
河上的风景透亮
我也常常漫步在你的河畔
并闻到你从河底带来的荫凉
印第安的诗
我梦见：人们在湖上钓鱼
在湖岸做爱，印第安人一样
给众多的风名字
用耳朵听到的声音
它跑过光的森林
惊醒整片的芦苇地
一个敏捷的纵跳
融入波浪长长的呼吸
没有多少计算需要铭记
天空、鸟儿、大地和水中的一切
为人们保留更多的记忆
人口传故事给梦留下影子
后记：
我有时想：那些没有采用书面语言的人，或许并不一定他们的文明就更低等；或许他们只是对世界有不同的认识，而书写语言并非他们的存在所依赖的工具。或许他们没有语言的枷锁，更快乐也更自由。所以这首诗是反语言的诗。当然这种想法没有依据，也没有什么意义，只是换一个角度想问题，不做一个主导历史中的人又会怎么样呢？
Cosa Loma
从那些正在来和正在去
被从高窗、敞开的门口、露台
投射的光扑打去声音
和一个个肉身世界
并叠影到深深长廊的
游动的幽灵中穿过
在房间、拐弯或旋转的楼梯
每一次目光所及
一只无知的鹰便撕裂一次
失落的完整
衣饰、器物、家具、书与琴
那些给予它们居所的气息
也曾是停留在雕像与绘画表面的晕光
黯淡
只有光每日回返
缝缀起事物散落的秩序
从时间的银行夺回
它们对自己的所有权
从每一个事物
逝去故事的镜面
拂去影像的尘埃
花园中，红肩黑鹂越过喷泉
清亮鸣叫寂静了的地方
是谁，将一把光斑
洒落一丛绿蕨
照亮存在的幽暗
爱，不予言说的宣示
春雨
冷雨
扑打着刚冒头的
春天
话儿还一样说
也如寻常
会暂时静默
你哼起了一首歌
没有词儿
曲调的小手
编织起雨滴
多么巧妙的小手
把世界的轮子
抚回它生锈的轨道
这歌儿多么熨贴
沿着心底的峭壁升起
舒展开一路枝叶的欢欣
我和你心心相照
如同两面空镜
一首歌
从其间飞起
到不见翅膀的它处
一朵红云（梦中诗）
源于蒙德里安的《一朵红云），1907
我在梦里斟酌
希尔、苏东坡、李白，一艘小舟
如何载着诀别辞，十年漂流
吃着水，但轻帆远影，向着天际
就像话儿说到伤处，而情谊悠远
一阵凉风，跨过梦境的层层阴翳
将一朵红云扯来
托在半空中，唤我
跃出一识醒觉的窗口——碧海青天
只待时辰再次画上一颗银白的镜心
飘在半空，一朵红云，在天堂的偶然路上
说它是一朵火苗，熔解了一个空间的深度
我只愿掏出我的心，与它做个交换
就那样轻盈盈，当空的一朵红花
它就是我的心，愿望的样子
而就在此刻，一个小纸人
从桌上的书里跳出，追着我喊：
快祝福我，祝福我，
只需要一句话，我就能从混沌中返回
把遗忘暂时合拢，而老故事又可重新说起
我迟疑片刻，出于礼貌和友好
可一朵红云，盈盈笑在空中
真实，如同一个谎言
转身，我向着一朵红云飞去
把因果，与偶然一喜的鲜艳，做了交换
（秋雨）荚果叶子落了
荚果叶子落了
它声音很大，可它进不来
一股子劲儿，漫天漫地撒野
扑打在窗户上
并没有跑开的是雨，长着手
一只只小手，抓着窗玻璃
整个身子贴着它流下来
荚果叶子落了
我听到雨声
从众多细语中断落
断落又连续
那些逝去的人们
在失语中沉默
又在雨滴中找回声音，责备我
从未说起的错事
不曾提及、受伤的爱
生都已然去了
哪些比遗忘更早沉默？
心怎能如此寂静？空旷？
可秋雨带来你们的声音
噢，荚果叶子都落了
落在无主之地
脆而甜蜜，脆而苦涩
交付偶然的重量、风和时间粉碎
每一次粉碎解脱一个记忆
让每个曾被遮护的灵魂
爬上曲折的藤蔓，红艳
看永恒又长出几片枝叶？
天真
一丛阳光地
越过秋日事物的阴影
一团雀鸟的合唱
从金色广大的寂静里
聚拢了一个小小的歌坛
它们一个个那么欢快、着急
每个都有很多话要说出
听起来都是歌—
天真的声音
喧闹，带着点傻气
一切事物的天真
都曾这样喧闹，明亮
带着傻气—而当影子
凉凉地拖过寂静—盖上来
想想人们最后说的话—
还有最后还是不说的话
我想握着你的手指—起先
是冰凉的，慢慢感到血暖了它们
你也会想起，你，或者我们傻气的时候—妈妈！
安宁
昨夜的昨夜
你又做噩梦了
你的安宁
被一个愤怒的灵魂偷走
我抱着双臂远远站着
看着你重复描画
那些因和果
线头散乱道路纠结的迷宫
不知道是否能原谅
你对自己和他人造成的伤害
你从不为过去后悔
坚强得和时间一样
在时间的陪伴中
进入孤独，也渐渐
进入回忆，同那些
从事物中返回的恩情
一同苏醒，一声
才发出又消散的应答
一道震颤过那空屋子的疼痛
为那不在者受过的苦痛的怜惜
并不是一切都成为记忆
能够重返的，是我们以为失落
或永久如初见的真
像一个梦，一个想象
一个儿时的夏日池塘
在林中飘动的斑驳深处
闪亮，并汩汩
外一章
自然从不修复
她总是重新开始
从原来的地方
或无的地方开始
一根枯竭的枝干旁
斜伸出一茎幼嫩的新枝
云乘风只随不定而漫游
偶然为山谷填进一方阴影
或为大海悬挂冥想的高度
总是圆满的，自然
不曾有过记忆，就像一个梦
梦见醒来到一切事物的开放中
而你面含微笑，真实
不需要语言和辩护
安宁，因无蒂中心生萌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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