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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鳞帽·艳史

鱼鳞帽·艳史

米洛拉德-帕维奇(《哈扎尔辞典》的作者)

1

   朝暾初上,帝国释奴阿耳卡契拣了一处晒得着太阳的地方坐了下来,把一顶用鱼鳞做成的帽子推到前额上,开始用他的早餐。早餐是油橄榄加葡萄酒,他一边吃,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小公猫在近处的树阴下追逐几只蝴蝶,望着坐在他对面的那位老者。老者一刻不停地喝醋,咀嚼辣得像一捧火似的红辣椒,用以提神,辣椒就挂在他脖子上,有一大串。老者虽然裹着披风,他那根硕大的阳物仍赫然可辨,活像一条包在泥沙里的蛇。阿耳卡契竭力回忆老者的名字,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阿耳卡契心想,人的名字真是跟跳蚤一模一样。他把橄榄核吐掉,回过头来做正事。他在向老者学习识字念书。
   “inter os et offam multa accidere possunt,”阿耳卡契在一盏陶制烛台上读到这么一句话,烛台上还塑有一女一男,女的睡在男的身上,那男的,也就说那情哥儿把两只脚搁在女的双肩上,而女的则把脸伏在男的肚子上。阿耳卡契将其从拉丁文译成希腊文,弄明白了这句题跋的意思是:“一旦把东西放入口中,就祸福难料了。”
   阿耳卡契早已学会用希腊文阅读,现在正在攻读拉丁文。他身上的披风非常之薄,好似用古拿苏斯河①的流水作衬里的,而他的年纪却非常之轻,所以他履历中做噩梦的日子加起来才达一年之数,男相好只有两个,女相好仅一人而已。他才思敏捷,学习如有神助,轻而易举就学会了书写,随后又轻而易举学会了阅读。启蒙那会儿,他临摹字母,对这些字母的意思却一概不知,可现在他已经能按音节拼读了。他见到什么就拼读什么,无一疏漏。他先是拼读刻在烛台上的题字,诸如“Agili”、“Atimeti”、“Fortis”和“Lucivus”②之类,继而好似挣脱了桎梏,遨游于无涯无际的大海,已无字不能拼读;他阅读用以装点石门坎、三角供桌、屋宇和寺院的大墙、墓碑、铜烛台、剑、宝石戒指和手杖的题字或铭文;阅读写在古门框、古窗框、古印章、墙壁、圆柱、桌椅、半圆形露天剧场、帝座、盾牌、洗脸池、浴池、托盘、窗幔、衣褶、玻璃杯、剧院座位的大理石雕饰、旗帜、碟底、箱笼、锁子甲、圆形颈饰、名人半身雕像、梳子、皮带扣等等上面的文字。以及研钵和铜锅内的铭文;还读发簪和刀刃上、日晷和花瓶上、裤带和头盔上、黄沙和流水中、飞鸟的轨迹和自己的梦中的题词。然而他最爱读的是锁和钥匙上的铭文。
   这是因为阿耳卡契有一种隐秘的癖好:他喜欢漂亮的钥匙。只消弄到一把钥匙,不论是用以打开箱子或城门的,还是用以开启古老的挂锁或神殿的,阿耳卡契都会偷偷地用一团蜡压出这把钥匙的模子,然后用金属照式照样再浇铸出一把来。他喜欢摆弄金属溶液,而且手艺高超。他一接触金属溶液,立刻就会想起他在一个大矿场上度过的童年,人们在那个矿场上铸造有拉丁文Aeliana Pincensia字样的硬币。
   阿耳卡契时不时能弄到一把久已弃之不用的钥匙,亦即所谓的鳏夫型钥匙,也就是说它已经和自己的锁孔各奔东西。他总是给这类钥匙浇铸或打造新柄,柄的样式或取星形,或取玫瑰形,或取人脸的形状。他尤其喜欢给这类钥匙改铸一个硬币状的柄,硬币正面镌有菲力浦·阿拉布大帝③的头像,反面的头像则可分辨出是个妇人,下题:“Abundantia”或者“Fortuna”④。
   有一回,老师瞥了一眼门生的制品,对他说:
   “要是你朝北方走,走上很久很久,便可到达一条河的河滩地,这条河的名字叫达奴维渥斯或者伊斯特尔⑤。到了那里,你就可以找到维弥纳佶乌姆城⑥,进了城,你就可以找到帝国铸币厂,就可以见识到铸币厂是怎么打造硬币的了。”
   “北方是什么意思?” 阿耳卡契问。
   “要是你走上一条路之后,太阳先晒热你一只耳朵,后来又晒热你另一只耳朵,那么你去的那个方向就叫北方。”
   可阿耳卡契却把师父的话丢在脑后,直到晚上,还没记起过一次。于是老者斩钉截铁地说:“谁接到请柬去出席公羊的婚筵,谁就交了好运……”
   一听到这句话,阿耳卡契顿感他周围的时光正以令人头晕目眩的速度在扩张,他也正以同样的速度离开他自身。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告别了他居住至今的密迪安那城,撂下他那幢终年秋意浓重、有一口水井的房子和他豢养的那只会掷骰子,而且每战必赢的猴子,听任它们自生自灭。他行色匆匆,以致未及询问他的师父究竟叫什么名字。他随身只带了两件东西,一件是一包钥匙,一件是老者馈赠给他的鱼鳞帽。
  ①流经今南斯拉夫城市尼什的尼萨瓦河的古称。
  ②均是拉丁文,疑为人名。
  ③(?—249)公元244年起为罗马皇帝,曾击退波斯人和哥特人的进攻,248年4月6日举行隆重庆典,纪念罗马建立一千周年。
  ④拉丁文,前者意为富裕,后者意为幸福。
  ⑤均为多瑙河的古希腊名字
  ⑥罗马古城名,位于姆拉瓦河注入多瑙河的入口处,在今南斯拉夫城市科斯多拉茨附近。公元前86年即有史载。


2

阿耳卡契朝北走去,两只耳朵先后捕捉着阳光,一边走,一边心想:每个城市都被它自己的季节所主宰。一踏上由塞萨莉亚①通至达奴维渥斯河滩地的大路,他立即虔诚地祈求道路和十字路口的女保护神赫加特②保佑。他喃喃自语道:
“炊烟袅袅,鸟鸣不绝,可以听到最早解冻的那几朵雪花融化的声音。雪花在我眼中变为泪花,我阖上眼皮,把目光穿过冰冷的泪珠投向你。风把道路涂黑,树干一根接一根靠拢来,或像一头头口渴难熬,举步维艰地向水塘走去的猛兽……”
一路上,他见到不少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景象。一棵棵树上吊满死尸,像是累累果实。其中每一个人的死也可能在他身上再现。死神步步窥伺着他。他得出结论,人活在世上,不管怎么个活法,哪怕一生详尽荣华富贵,可要是死得这么可怖,要是这么久才能咽气,宁肯不要来到世上。他又累又怕,把他收藏的钥匙一把接一把卖掉,因为他觉得这些个钥匙越来越沉了。而旅途却越来越长。
然而就在这苦不堪言的时刻,阿耳卡契遇见了一桩快活的事,重新坚定了他寻访铸币厂的决心。他遥遥望见远处有一座城池,好不开心,不料人家告诉他,这是辛吉杜奴姆城③,他走错了方向,偏到了西方,要去维弥纳佶乌姆城,得往东拐。阿耳卡契听到这话,并不丧气。他好像压根儿没有听懂。因为立在十字路口的一尊青铜半身雕像把他给迷住了,他观赏着这尊铜像,沉醉在美色之中。
他终于闻到了河水的腥味,后来又听到了达奴维渥斯河撕裂黑夜的凶猛的咆哮,声若巨雷,渡口虽泊有渡船,但渡工早已离去。据说,每到夜里,只消渡船刚一离岸,妖鬼就会把渡河人置于死地。
阿耳卡契却孤身一人,坐上渡船,冒着黑暗和浓雾向前划去。划了将近三分之一路程时,他感到自己活像一条狗,浑身都在脱毛,继而情欲勃发,临了,他脑袋瓜上长出了别人的头发,而且显然是女人的头发。渡船行至一半路程,雾开月出,他看到船角落里有个黑黢黢的人影,一只黄蝴蝶像是一束月光,在人影上边飞来飞去。阿耳卡契一声断喝,把妖鬼推入河心。他听到扑通扑通的拍水声,便使出吃奶力气把渡船划至对岸,拔腿就向不远处一家半夜里还有灯光的小酒馆跑去。
阿耳卡契已经把一只状似六叶草的干硬了的麦饼啃下了肚,忽见一个浑身湿透、蓬头垢面、吓得胆战心惊的人步履蹒跚地走进酒馆,在他旁边坐下。那人的披风里,晃动着第三只乳房,就长在左乳的上方。
“我刚才在河上碰到妖鬼,他把我掷进了河里!”陌生人激动地高声说道。
“我在渡船上也碰到了妖鬼,” 阿耳卡契回答说,他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两个旅人认出了对方,都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朋友,要当妖鬼,你的身子骨还嫌单薄些,” 阿耳卡契指出,并想打趣地推交谈者一下,就在这一瞬间,他发现那人的一只肩膀上,像刚才在河上那样,有只黄蝴蝶颤动翅膀停在那儿,像是一滩月光。
阿耳卡契望着蝴蝶,伸出手去抓它,可是蝴蝶不肯就范。
“别碰它,它不会危害你的。”陌生人说,“人家告诉我,它已经伴随我多年。人人都看得见它,惟独我看不见。”
“它为什么要跟着你?”
“谁知道。我想它是光明和爱情的精灵,由它来决定我的心灵之形,换句话说,我的魔鬼是女魔……它的名字叫厄洛斯④。在每个男人的肩上都有个女魔在盘旋,而在每个女人的肩上,都有个男魔在盘旋。这便是欲魔。人家告诉我说,哪怕我在作坊里干活,我的蝴蝶也盘绕着我,飞来飞去。”
“你是什么人?”
“我是奴隶。我属于所谓‘familia monetalis’这个阶层。”
“‘familia monetalis’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帝国铸币厂工人。”
“你铸造塞斯特齐⑤银币?”
“不,我打造nummi mixti⑥。这是维弥纳佶乌姆城中最令人憎恶的铸币方法。”
“维弥纳佶乌姆城?”
“对。”
“维弥纳佶乌姆城在河的哪一边?”
“在我跟你登上渡船的那边。”
“这么说,我走错了路,上的不是该上的岸。”
“你要去维弥纳佶乌姆城,只能由水路回到对岸。得等到明天傍晚才有渡船来,因为我们来时乘的那条船已经给押回去了。Cras,cras, simper cras⑦……”
“你说什么?”
“明天,明天,永远是明天,我的孩子。人生一世,总是为了‘明天’二字……至于我,我明天可不去维弥纳佶乌姆城。”
“你去哪里?”
“Procurator monetae⑧派我出来办件事,我十二天后回去销差……”
“Procurator monetae是什么人?”
①系希腊历史地区,位于希腊中部。
②希腊宗教的冥间女神。有三张脸。被认为掌管鬼魂和离奇恐怖事物。人们每月一次在十字路口(一般认为鬼魂逗留于十字路口)以狗肉向她献祭,称“赫加特晚餐”,以祈求其保护。对其崇拜,一直延续到中世纪。
③辛吉杜奴姆是古克尔特人村落,后为罗马帝国要塞,位于今南斯拉夫首都贝尔格莱德,遗址考古发掘所获,藏于贝尔格莱德国家博物馆。
④厄洛斯是希腊宗教中的性欲神和同性相恋神。荷马史诗中称他为“四肢放荡和损害心灵”者。赫西俄德则认为他是诸神中最古和最有权力的神,为原始混沌之子。还有人认为他是性爱和美丽女神阿芙若狄蒂之子。在雅典,他和阿芙若狄蒂供奉于同一神庙,有性器官的标记。
⑤古罗马银辅币的读音。
⑥拉丁文,意为:质地不纯的钱币。
⑦拉丁文,意为:“明天,明天,永远是明天。”
⑧拉丁文,意为:“铸币厂厂长。”


3

于是阿耳卡契卖掉了仅剩的两把钥匙中的一把,睡了一大觉,于次日傍晚重渡达努维沃斯河。恐惧在他的骨骼中定居了下来,他的头上抖动着女人的青丝。
整条渡船上仅他一人。他用两眼仔细察看了一遍,船上一个人也没有。悦耳的寂静笼罩了万汇河。他听到好几条巨大的鲶鱼跳到岸上去吃草,还听到他双耳在鸣响,左耳声音抵哑,右耳则又尖又细,他引吭高唱,借以壮胆。眼看着就要靠岸了,他忽然察觉跟他的嗓子一起,还有一条嗓子也在无声的唱着同一支歌,那条嗓子就在他身后。他不敢回过头去看,紧张的左手已感觉不到右手的存在,蓦地里他大吼一声,决定抢先下手。身后那个不知为何物的物体非但没有惧色,反而暴怒地做出反击,用它的长发,像角斗士的网罩那样,将他缠住。两人都摔倒在船底,这时阿耳卡契感觉出了压在他身下的是个女妖。
是厄姆普莎①,他惊恐地想。女妖狠狠的扇了他一耳光,而他则把尚未消耗尽的男子汉的力气全都使出来,把她给占有了。事后,他一把将她推入近岸的浊水之中,自己则撒腿朝离码头不远的小酒馆跑去。
这幢由原木盖成的小屋的店堂活脱是个牲口棚。炉灶四周挤满了用木头削成的、涂上各种颜色的乳猪、兔子、鹅、公鸡和童子鸡,于是这位刚踏进店堂的顾客,一眼就看出了此店会供应给他什么吃食。
阿耳卡契刚把一个连壳煮的鸡蛋吃下肚去,忽见一个浑身湿透、沾满污泥的姑娘走进店来。她在他身旁紧靠着炉火的地方坐下,动手烘干头发。姑娘说:
“我在渡船上碰到了妖鬼。差点一命呜呼。他把我推到河里。”
“我知道,”阿耳卡契回答她说,“我也在渡船上碰到了个女妖,好不容易才从她死死缠住我的头发中挣脱出来。她抢走了我的鱼鳞帽。这顶帽子这会儿正戴在你头上。”
她莞尔一笑,对他说:
“要当妖鬼,你的身子骨可是过于单薄了。”
他则抢白说:
“要当女妖,你这一身蛮力可是太不相称了。”
“思鬼者见鬼,”她用这话收尾,把帽子还给了他。她已返身离去,又回过头来,问他:“你这顶鱼鳞帽是打哪儿弄来的? 你知道鱼是什么吗?”
“不知道。”
她又莞尔一笑,加补说:
“要是你这几天去集市的话,务必买下向你兜售的第一件东西。此后的事儿,由我来办。”
一大清早,他吃完作为早餐的葡萄酒和油橄榄之后,觉得不必急于去维弥纳佶乌姆城。他对徒步跋涉厌倦了。他想在昨晚上岸的地方呆上一阵,在大河之畔歇息一段时间。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地说:
“何不在赤足的幽灵、樱桃树和绿叶沙沙作响的幼树林中,用未洗过的器皿抿一口月光呢。”
①古希腊神话中化身女人的恶魔,专司蛊惑男子致死。


4

春天过去了,夏天到了,草地散发出明日清晨的气息,连庄稼地也散发出明日白昼的气息。阿耳卡契动身去集市购买达尔达①干酪。他还没找到出售干酪的,就有一个贩子迎上前来向他兜售一件他见所未见的工艺品。这是用整块木头削成的木人,涂有颜色,模样是个青年,两手大张,显得很古怪。
“这是什么?” 阿耳卡契问小贩。
“像是把钥匙吧,”那贩子回答。
“木头钥匙?!”阿耳卡契大为诧异,仔细查看起小木人来。木人张开的双手原来是钥匙柄,而交叉的双脚则是一头——“小兽”,也就是钥匙插入锁孔的那个部位。木人身上有四个孔眼,两个手掌心中各有一个,两只交叉的脚掌中有一个,还有一个在肋骨之间。
“这人是谁?” 阿耳卡契继续刨根究底。
“丘比特的儿子,母亲是犹太女子。”
“这把钥匙能打开什么样的锁?”
“那把锁还得去找。不过人家告诉我,这把钥匙什么锁都能打开,可我没试过。”
阿耳卡契笑了笑,买下了钥匙。
又是一把鳏夫钥匙,他一边想,一边朝前走去,把钥匙加在胳肢窝里。可没隔一会儿,他便觉得往前走的不是他一人,有个人亦步亦趋地紧跟在他身后。他掉过头去一看,只见是个姑娘,头发呈乌鸦翅膀的颜色,挽在头上,又高又大,像座神坛。她手里提着一只鸟笼。鸟笼是空的,然而笼子的一根根栅条确叮咚作响,煞像竖琴的琴弦。
“干什么?”他问。他觉得她身上的汗味挺熟悉,什么时候闻到过。
“不干什么。”
“那你为什么钉我的梢?”
“我可不是钉你的梢。你买下了木钥匙也就买下了我。木钥匙到哪里,我必须跟到哪里,哪怕是天涯海角,我也不敢离开它一步。我的名字叫美喀伊娜。不用害怕我。我不会碍你的事。”
阿耳卡契想起自从他把他那只猴子留在密迪安那城之后,他还没掷过一回骰子,于是决定把这姑娘收在身边,说不定能派得上用场,跟他一块儿掷掷骰子玩。
他把木钥匙挂在他用最后一点儿钱租下的一间小窑洞的墙上,让美喀伊娜也进了洞,此洞之深,你若把一钵水放在里边,搁上三天也干不了,人的念头在洞内也一样,怎么也忘不了。
他俩同栖一洞的最初几天,他就发现要是他好声好气地跟美喀伊娜讲话,她就漂亮得好似天仙下凡;要是对她粗声粗气,她立时变丑。姑娘刚把鸟笼在窑洞门口挂好,就唱起歌来。她的歌喉没有颤音,却瞬息万变,从最轻微的声音一下子拔高到最洪亮的声音,从慢板一下子变为快板,从高音部一下子转到低音部。还有一件事也使他惊诧莫名,那就是她做得一手好菜,简直可以跟某个人媲美。他把这个看法告诉了她,她回答说:
“这某个人就是俄底修斯②……每个女人都必须有一样菜做得特别好,这是‘她’的菜,她的看家本领,而且独此一家,别无分出。每样菜都拥有它自己的歌。譬如说吧,用葡萄酒加土茴香做浇汁的鱼子酱,你是嗜之如命的,这道菜最爱听鱼之歌,只消一听这之歌,这道菜就更加其味无穷了。”
于是她教会了他唱鱼之歌。她经常用亲吻把他吻醒,凿凿有据地告诉他,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夜:
“不但女人,男人也是一样,每个月都有自己的夜晚。换句话说并非天天的夜晚都是你的,你自己必须从所有的夜晚仲猜度出哪一个是属于你的。然后你还得悟出怎样利用这个夜晚才对:用于爱还是用于恨,用于行窃还是用于仰望星空,用于复仇还是用于睡眠治疗。你尽可随心所欲地使用你的一个夜晚,可是你要明白,每个月只有两个夜晚属于你,而你能以正确利用的只可能是其中的一个。要是你利用错了,哪怕是无意之中错了,此后也必会大病一场……”
“我干吗要花心思去猜哪个夜晚是我的?”
“很简单,以便净化自身。只有在自己的夜晚你才能净化自身。”
① 南斯拉夫地名。
② 希腊神话中的伊塔刻王,以聪明、多才、坚毅著称。


5

有天傍晚,他走进窑洞,只见满屋子都是乌鸦翅膀颜色的头发,连旮旮旯旯里都是,美喀伊娜跪在地上,解开来梳理的发辫好似帐篷罩在她头上,而她的双手则拢成贝壳状,伸向挂在墙上的木钥匙。
“合拢的掌心里全是被我们遗忘的字,”她还来不及把这句话讲完,他已把她满头青丝的真面目全部摄入眼中。她把合成贝壳状的两只手掌举到他耳旁,他听到掌心里有希腊文的字句、克尔特人的诗篇和犹太会堂的赞美诗。
他掰开她双手,看到掌心中捧着一只会唱歌的海贝。他滚烫的皮肤碰到了她冰冷的手指,他就再也离不开她了。
“Cras,cras,semper cras…”她悄声说道,央求他教她穿男装。他们相互脱下对方的衣裳,又相互给对方穿上衣裳,他给她穿上他的男装,而她给他穿上她的女装。然后她把他的两只脚搁到她双肩上,把她自己的脸伏在他肚子上。
“一旦把东西放入口中,就祸福难料了,”他用双唇从她两只乳头上吸出两枚状似麦粒的小小的沙砾时,不由得想起这句话。据此,他知道她久已不谐鱼水之欢了。他扑到她身上,美喀伊娜顿时感觉到他身躯的延长部分已插入她身子,在她心口下膨胀和喘息。他甩掉饱含油橄榄和葡萄酒的种子之后,翻身下来,仰睡着说:
“永恒而肮脏的心灵吞食着肉体。”
她打量了他一眼。但见他肚子上赫然横着一大条白晃晃、滑溜溜、张开鱼鳃的鳟鱼。
“心灵是什么?”他问。
“你听说过克里特岛上的迷宫吗?心灵和肉体就是迷宫,”她轻声说道,“因为迷宫是有心灵和肉体的。迷宫的众墙便是——肉体,通至中央或不通至中央的小径是——心灵。进——是生,出——是死。一旦众墙倾圮,留下的只有通至中央或不通至中央的小径……”
他俩并卧在木钥匙下,默默地不再交谈。阿耳卡契的思想已远远离开她,神游于一千三百五十六海里之外。他在帕特莫斯岛海滨,同一个发似白翎的小伙子洗海水浴。
“你就是渡船上的哪个女妖!”他忽然说道。“据说,你们妖魔鬼怪能梦见未来。未来是什么?”
“Cras,cras,semper cras,”这是他听到的回答。
他一再问她,怎样才能得知梦的启示,怎样才能预见未来,可是美喀伊娜不肯详谈。她的回答十分简短,而且难以猜度,比如:“你去听听我鸟笼里的声音吧。”
阿耳卡契觉得好笑,因为笼子里空空如也。然而从笼子里的确时不时传出哀号声,或者杂有铮铮作响的金属声的笑声,或者交欢时的呻吟声,或者风声,或者涛声。然而所有这些声音都没有回答他关于未来的问题。临了,美喀伊娜终于说出下面一席话:
“在每一个梦的梦底,都非常非常深地深藏着做梦人的死亡。因此深沉的梦,我们一醒过来,就忘得干干净净,这是因为人的过去与未来都活于神秘之中。两者一离开神秘,不管怎样都必死亡。我们的未来,是我们所不解的异邦语言。未来乃是有待我们去开拓的广袤的大陆。也许,未来就象是大西洲①。那边不流通我们的货币。连我们的观念也分文不值。每当我们笑或者哭时,未来便可看见我们。而在其它情况下,未来就不认识我们了……记住我这句话:倘若我看到未来,决不等于说,我会构筑这个未来!我讲给你听一个秘密,未来之可憎丝毫不亚于过去,虽说我同未来过从甚密,我可并不老是站在它一边的……《圣经》上说:‘只有地与海有祸了,因为魔鬼知道自己的时候不多,就气忿忿地下到你们那里去了。’”
“如此说来,今晚是你的夜晚?” 阿耳卡契猜中了,立刻不再去听美喀伊娜讲的话。
①古希腊传说中的大西洋上的大岛,后因地震沉没,是为“大西洲之谜”。


6

第二天,他取出骰子来玩。美喀伊娜一次也没猜出多少点,没有赢过一局。为了安慰她,他馈赠给她一个大项圈,项圈上挂着他所有钥匙中最漂亮的一把钥匙。她把项圈戴到脖子上,动手做起女红来。
她没有停下针线活,教诲他说:
“倘若你想未卜先知,你就不要先去看你做的男人梦。谁想获得开启未来的钥匙,就必须学会既能看到女人梦,也能看到男人梦。而且还要学会区别这两种梦。”
“女人的梦是怎么样的?”
“我原以为你对这种事不会感兴趣。你的行当是——制作和打造钥匙或者硬币,这两件东西的生命是可以持续到明天或者新帝登基的。我这就来教会你别的本领。未来,你必须自己去预见。为了预见未来,不必往眼睛里擦土茴香、芹菜等等蔬菜的毒汁。明天会是什么样子没,你可以在别人的梦里获悉。”
“Cras,cras,semper cras,”他重复说。
“别人的梦也罢,别人的未来也罢,都是可以盗走和偷走的。我这就来教你怎么窃取别人的梦。你如果愿意,也可以把我的梦偷走。盗梦必须趁患病的时候,最好是行窃者和被窃者都生病。你做到睡者身旁,等他沉入梦乡,立刻吻他双唇,把吻连同他刚做到一半的梦,像狐狸叼走母鸡那样,抓过来就走。我把盗来的梦统通关在鸟笼里。什么时候我心情好,就把这些个梦像鸟一样放出笼去,让它们各奔前程。鸟笼里既有男人的梦,也有女人的梦。你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他们在……可你的梦,我不把它们关进笼子。我把它们珍藏在海贝里……”
“你在缝些什么?” 阿耳卡契冷不丁问。
地上铺满了五颜六色的衣服,肥大的出奇。有用红羊毛缝制的披风,又湿桂皮色的裙子;有嫩青苔色的衣服,还有烧烫了的蛋白石色或者冷却了的血液色的各种服饰。裙子显然不是供美喀伊娜自己穿的。因为尺寸非常之大。
“这都是给我们的家穿戴的,”她解释说。“我想给我们的家缝制最名贵、最豪华的服饰……我知道你很快就会撂下我走掉。趁你眼下还在这儿,把我们的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比谁家都强……”
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她感觉到由于她的目光,由于她双腿的动作,由于她头发的芳香,他体内的种子在苏醒,在增多。后来,她感觉到了他的种子怎样在她体内沸腾,好让她怀上一个女性胎儿。他责怪她说:
“别在碟子里剩下吃的,这会叫我们变成穷光蛋的!”
“我还巴不得穷呢,”她回答。
阿耳卡契朝美喀伊娜脖子上那个挂有钥匙的项圈睨了一眼。青铜发黑了。
“你怎么啦,病了?”他着急地问。
“你难道没有看出来?接连两个夜里,我都梦见有样东西打我枕头旁晃过,你梦见什么?”
“我已经有三天像死了一样。”
她微微一笑,动手梳理头发。
当她在那里编辫子并把辫子盘在头上的时候,他靠了一把锥子和一小块炭,在一块陶制的破瓦片上画下了她的头像。肖像上她的头发被头盔紧紧的箍着。
“阿耳卡契,我不爱你”,她一边说,一边摆弄着橄榄枝,“我爱另外一个人。”
“那人是谁?”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还没有见过他。只是听到过他的声音。他在你的梦中用一种古怪的声音呼喊,那声音不是你的,那声音叫我心惊肉跳。几天前的夜里,我跟你正在做爱,忽然响起了这人的声音。一到夜里,他就从你的肉体里呼唤我上他那儿去。我爱的是他,而不是你。但是你如果同我分手,你就会失去你自己,比失去我还要快。”
作为回答,阿耳卡契把那块碎瓦片翻过来,画了一幅她的全身像,她手里拿着根橄榄枝。
她闷闷不乐。他发觉后,便把她抱在膝上,给她讲硬币的知识解闷。他拿起块银币,上边镌有一头狮子,他说,这表明这种钱在弗拉维王朝①第四军团驻屯的辛古杜奴姆城一带流通。他讲给她听,硬币上哪里标有铸造此币的年代,从哪儿可以看出铸造地和由哪个铸币厂发行——是Siscia,stobi,还是Viminacium。
美喀伊娜端详着刻在一枚铜币上的公牛——这是克劳狄王朝第七军团货币的标志,——陷入了沉思,她想到:狮子是太阳神的居所,而公牛则是维纳斯的住处,渐渐的她睡着了。
阿耳卡契等到美喀伊娜的整整一群奔驰的梦尚未折回西方归巢,连忙用一个吻夺走了她未及做完的一个梦。她泪流满面地醒了过来,然而他已经把卤获物盗走,这下子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切。
美喀伊娜的梦竟是两根古怪的线,当当有声地浮游于空中。后来飞来了一只小箱子。小箱子自动开启,于是阿耳卡契看到箱子内盖上印有一排排金字和数字,然而他不识这些字。
翌日清晨,美喀伊娜问他在她梦中都看到了些什么。这个梦与他毫无关系。他就是这么告诉她的。此后,他打开鸟笼,放走了所有的梦。也放走了她的梦。
①公元69—96年的罗马王朝。


7

刚一交秋,阿耳卡契便发话说:
“过去,我们生活得匆匆忙忙,因而对我们来说时光的流逝是缓慢的,这是因为我们超越了时光。现在我们生活是优哉游哉,于是我们的时光流逝得越来越快……美喀伊娜,咱俩游手好闲得够了!收拾行装,明天咱们就去维弥纳佶乌姆城。”
他打墙上取下木钥匙,拿到集市上去卖了。回到家门口,发现美喀伊娜为他俩的家所缝制的衣服都已穿在他俩小小的窑洞上。他喊她,没有人回答。阿耳卡契扯下这些衣服,走进屋里,不见一个人影,却见那个挂有钥匙的项圈撂在床上。阿耳卡契晓得大事不好,拔腿就往集市跑去,可是他没找到那个买下木钥匙的人。
整整两天,他问遍了所有的人,什么也没打听出来。第三天上,有个人告诉他说,那个买下钥匙的人上了渡船。还说,跟他一起的还有个姑娘。他急忙朝河边走去,可是半道上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有一大帮人正慌慌张张朝他跑来。在达奴维渥斯河的彼岸,有好几群蛮子拥向河边,打算渡过河来。可以看清他们的脸,他们的马匹,狗和他们掳掠来的妇女。大家都知道蛮子是不知征战为何物的。他们是乌合之众,抢点儿东西,烧点儿房子,捕猎点儿野兽,杀点儿人,一路上抓点儿女人,同她们睡上一觉。他们随时随地地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向他们开战是徒劳的。他们到处见孔就钻,跟泛滥的河水一模一样。对付他们只有一个办法:远远避开他们,等他们走了再回来。
阿耳卡契在河边耽搁了一整天,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迟迟不采取行动。临了,他终于决定渡河去对岸寻找美喀伊娜,哪怕到蛮子中间去找也在所不惜。虽然他已得悉弗拉维王朝第四军团已弃守这片河滩地,他还是用卖木钥匙得来的钱买了把剑。然后他走到岸边,准备渡河。然而摆渡船停在对岸。未及逃跑的旅人都站在他身旁齐膝深的污泥里。大家都望着北方。
就在这时,他们看到对岸有名骑手,跨在一匹牡马之上,驱马下水,然后飞马跃上泊在河中的渡船。他没有下马,驾着渡船朝着手持利剑站在河边的阿耳卡契冲来。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水流怎样把渡船上的孤身骑士向此岸送来。后来,大家又清清楚楚地看到那骑士手持出鞘的马刀,平放在坐骑头上。阿耳卡契明白了,那骑士是渡过河来放火的,因为刀背上燃着七支蜡烛。一靠到罗马岸边,那骑士便不慌不忙下得船来,用马刺刺了坐骑一下,朝拥在岸边的人驰来,七支蜡烛依旧立在刀背上,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猪油气味。那蛮子冲到手持利剑,严阵以待的阿耳卡契跟前,大吼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马刀从七支蜡烛下抽出,凌空将每支蜡烛一劈为二,随即又迅捷地接住蜡烛,七支蜡烛的火焰竟没有一支熄掉。
见到这一情景,阿耳卡契和所有在岸边的人撒腿就逃,逃了足足三天三夜,终算逃进了维弥纳佶乌姆城。
“这家伙别说用马刀,就是用发硬了的面包皮,也能把我这样英勇善战的人拦腰斩断的,” 阿耳卡契在逃命时想到。
在维弥纳佶乌姆城,他碰到了那个渡船上的老相识,就是那个奴隶,他肩上依旧飞旋着那只黄蝴蝶。
“Cras,cras,semper cras,”他照旧重复说,同时微微地笑着。他领阿耳卡契去见铸币厂的一位师傅,给那人看了阿耳卡契这个小伙子所造出来的一把钥匙 。厂里接纳了这个新手,分配他轧剪打造铜币用的铜坯。
阿耳卡契挺喜欢这活儿,因此干得非常勤奋。他的老相识死后,厂里便让他接替死者打造镀银的青铜币。这种货币就叫做:nummi mixti。
只要一挤出空来,阿耳卡契就上集市去听听人们都在说些什么,并且到处打听有谁见到过一把木钥匙,谁碰见过一个头发非常之长,头发颜色像乌鸦的翅膀的姑娘,为了寻访美喀伊娜,他在大街小巷和广场上耐着性子去听形形色色讲故事人的海吹神聊。有的人情节编得十分精彩,却不善于铺衍陈述。另一些人恰恰相反,什么也不会编造,却能把听来的事绘声绘色地复述出来。第三种人连前两种人的本领都没有,却善于以讹传讹,在众多没有口才而本身却是街谈巷议的话柄的人中,有一个戴着顶鱼鳞帽的人。正是这人告诉阿耳卡契,他在攸克辛海海滨一座神坛的墙上看到过一把巨大的木钥匙。
此时阿耳卡契已经娶妻并生下一女,取名弗拉吉拉。阿耳卡契娶妻纯属偶然。有天夜里,在一条窄巷中,有个要去办件急事的姑娘匆匆地打他身旁超过,扭动着屁股在他面前赶路。他按照希腊人的习惯,拧了她屁股一把。那姑娘撂下拿在手里、用以存放七魂六魄的小枕头,操起手来,扇了调戏她的人一耳光。阿耳卡契顿时幻觉出美喀伊娜在渡船上扇他的那记难以忘怀的耳光,等不及弄清对方是不是美喀伊娜,就把她按倒在地,让她怀上了弗拉吉拉。自此他们一家三口便落户维弥纳佶乌姆城。阿耳卡契正式当了币坯浇铸作坊的工人。这可不是什么招人喜欢的行当,因为伪币制造者也往往采用这种方法。再说,硬币上的肖像又模糊不清。阿耳卡契不喜欢这个活儿……于是他未加思索,就离家出走,顺河而下,去攸克辛海寻访美喀伊娜。


8

他驾着一艘双尾海船,唱着鱼之歌,向前航去。一个素昧平生的女郎,带着一顶鱼鳞帽,来到了她跟前。看来,是歌声吸引她来的。他看到她的双乳上长着硕大的乳头,而且像指头那样戴着戒指。乳汁好似蓝色的泪珠,穿过戒指潸然而下。他想把女郎搂入怀里,可她推开他,告诉他说,她不可开戒,因为血不许她与人交欢。他以为她是指女人的信水,可她解释说,她是威斯塔女神的女祭司①,她身上有神的血。“Sangreal②,”她加补说,从嘴里掏出一颗鲜红的小宝石。
“这是什么?!”他诧异地问。
于是女祭司把宝石的来历讲给他听。这种“极品宝石”是神的一滴滴血。威斯塔女神的女祭司把这种宝石代代相传已有三百年。每逢各地神坛举行仪式,便把这种宝石含在口中诵经。因此有些宝石被磨去许多,变得很小,而有些宝石由于使用较少,就较为大些。最名贵的一枚小红宝石现藏于巴勒斯坦的一座神坛中。宗教传说称,这枚宝石属于一个名叫马格大利娜的女祭司。马格大利娜早已死在加利利③,但是她在远渡重洋去异邦之前,已把她含在口中诵经的宝石托付给了她的同胞……
听完宝石的来历后,阿耳卡契向女郎打听墙上挂有一把木钥匙的神坛在什么地方,她回答说,她知道这座神坛,海船驶去的方向正是这座神坛的所在地。
他俩上岸后,阿耳卡契的女旅伴指给他看一座悬岩,说在那下边可以睡觉,做梦。
“人睡着后做梦,”她说,“就意味着在另一种生活中醒了过来。”
此后,他俩去滚水泉,畅饮了滚水,那是知识之水,又去观看了城堡大门,凡穿过这扇大门的人,四十天后必死,还去参观了铜打谷场,打谷场上有十匹马在脱粒。他在悬岩下同女伴告别,这座巨岩悬在半空中已达千年,因为所罗门王下令恶鬼们把它托住。岸边还有一座悬岩,终年流水不断,而且永远会流下去,哪怕把这座悬岩迁往别处。
然而阿耳卡契根据女伴的指点,并未找到他要找的神坛。路人告诉他,神坛筑在地下。他一踏进地下神坛,就看到墙上挂着把木钥匙。可这把钥匙比阿耳卡契去维弥纳佶乌姆城之前卖掉的那把要大得多。他向先是在路上碰到,后来方知是神坛中的女役打听,她们当中有没有一个叫美喀伊娜的姑娘。女役回答他说,这里没有这个人,说他千里迢迢寻访这个姑娘是白费心机,倘若这位姑娘起了神圣誓愿的话。还告诉他,他可在这里吃顿斋饭。
他又劳累又灰心丧气,可他还是跟其他来神坛的人一起,把神坛里的供品搬至炉火上,然后坐到一张木桌旁,等用斋饭。最先端来的是盏点有灯芯的四底座油灯。后又端来一钵麦饭,饭里插着七根外缠羊毛的筷子。临了端来一只碗,盛有用葡萄酒加土茴香做浇汁的鱼子酱。他立刻凭气味认出了这道菜。
“真正是:一旦把东西放入口中,就祸福难料了,”他想到。这不就是美喀伊娜擅长烧的那道菜吗。
他像发了疯似的一跃而起,飞也似地跑去找刚才告诉他神坛里没有美喀伊娜其人的女役,苦苦央求让他去见他寻找的人。后来他明白他再怎么央求也是白费,便高声叫唤美喀伊娜的名字,扯开嗓门唱鱼之歌,终于精疲力竭,瘫倒在一棵树的树阴下,可是双手还牢牢捧着那碗浇汁。
神坛的朝拜者惊异地望着他。他发现朝拜者中有个男人带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的面相跟美喀伊娜十分相像。他猛然想到,他们很可能也是来见美喀伊娜的。
“要是他俩是美喀伊娜的丈夫和女儿,那可怎么办?”他问自己。小姑娘望着他,她的笑容显得比她的年龄要老相得多。阿耳卡契正想跟父女俩招呼,那陌生男人忽然大叫道:“快看!”随即伛下身去,打阿耳卡契脚旁的沙土里捡起一只镶有大宝石的戒指。
“这是个好心人,我跟他一起拾到了宝石戒指!”陌生人给小姑娘解释说,然后掉过头来对阿耳卡契讲:“让咱俩平分拾物吧!你收起这枚戒指,因为是打你的脚边拾到的,你呢,谢我一个银币。”
阿耳卡契感到为难,他是金属制品的行家,他立刻判断出戒指是不值一文的赝品,由陌生人捏在手心里随身带来的,那人装作在沙土里拾到这枚戒指,向轻信者骗取金钱。这使他很难过,因为像这样的骗子手,如果真是美喀伊娜的丈夫的话,美喀伊娜就是适人不淑了。
这时,已与他交谈过两次的神坛女役走到他身旁。她头上戴着鱼鳞帽。她告诉他说:
“当心,别在这棵树下睡着。谁要是在这棵树下睡着,七十年也醒不过来。还有,你也不用再为你的美喀伊娜担心。要是她跟神的儿子走了,那她就有福了,因为她成了神的新娘。”
随后,她指着挂在地下神坛中的木钥匙,说:
“木钥匙的标志是——鱼,所以现在美喀伊娜头上,跟我们所有人一样,带着鱼鳞帽。她再也不是美喀伊娜了,再也不是你的新娘了。如今她的新郎是——神,神就是万人之上的皇帝,就是开启未来的钥匙……我并不知道你的美喀伊娜现在在什么地方,”她加补说,“然而我知道,她所听到的定是你所听不到的……她能看到的定是你所看不到的。她看得非常之远,比任何女人都看得远,比你们男人也看得远。她能看到未来。你要把你的美喀伊娜当作寓言故事中的无花果去想,当无花果的树枝覆满绿叶时,你知道吗,夏天快到了。”
“那我呢?我该怎样?”
“你也带上鱼鳞帽,把你献给美喀伊娜的神。”
“可我要的是美喀伊娜,而不是神!神是什么?”
“神——是爱!”
“打哪阵子起,维纳斯变成了个大老爷们?” 阿耳卡契气呼呼地抢白了她一句,便起身去找他那条海船,准备回家。
他在神坛碰见的那个男人和小姑娘已坐在他的海船之中。阿耳卡契心想,可以从他们那里打听到美喀伊娜的下落,所以对他们乘他船未置一辞。他抚摸着小姑娘的脑袋,想悄悄地闻闻她的掌心,看有没有美喀伊娜的汗味和香油味。可万万没有料到小姑娘竟会摸他披风里的那活儿,而且立刻把身子挺得直直的。
“这会儿,”她悄声说,“你先去我父亲那儿,可事后别忘了我,大家都愿意跟他呆在一起,却把我给忘了……”
就在这一刻,阿耳卡契感觉到陌生人的一只铁爪在抚摸他的肩膀,那人问他为什么要纠缠他女儿。阿耳卡契窘得不知所措,可还是讷讷地问:
“好心人,你知道美喀伊娜在哪儿吗?”
那人把嘴巴嘻开到耳根,笑着说:
“没准儿,也许知道,可是谁讲得清呢?要是你跟我亲热点儿,狠狠的疼疼我,不定我会告诉你!”
他的手也伸进了阿耳卡契的披风。一边在那里摸索,一边喃喃地说:
“我有两只脚,而且都是左脚……我要像驯服野马那样把缝道尔驯服……”
当陌生人躺在他身下开心得像猪一般哼哼直叫的时候,阿耳卡契想从他的头发和衣服上嗅到美喀伊娜的气息。他铁了心,只要能和她重逢,哪怕只是有一丁点儿可能重逢的迹象,他也一定赶往攸克辛海,甚至天涯海角。然而那个陌生人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美喀伊娜的痕迹。他身上什么气味都有,就是没有美喀伊娜的气味。阿耳卡契没找到他要找的东西,而那陌生人却央求他继续已开始的事儿。阿耳卡契一把将他推开,他怨恨地说:
“难道你认不出我了?我正是美喀伊娜!蛮子砍掉了我的夫君,就是说那小女孩的父亲伊皮克的头颅。我便下到这儿的冥国,就是在这儿伊斯特尔河口——瞧,我们的船正驶过这地方。我求冥神还我夫君的头颅……他还给了我。换下我的头颅。我回到阳世我女儿身旁时,我肩上扛的是我恋人的头颅。也就是说,我肩上扛的是伊皮克的头颅。而我的头颅留在冥国了……”
陌生人又在哄骗他。
已经深夜了,从岸上传来喑哑的吠声,这是狗在梦里边叫,没张开嘴。阿耳卡契置身于悲痛之中,一如置身于海船之中,而置身于海船又好似置身于麻风病院。他思忖:人的心灵犹如餐桌上的菜肴,有凉的,有热的,有加辣的,有做成稀汤的,比如菜豆汤,有白菜炖兔肉式的,也有蜜糖型的……而他的心灵此刻更像稀汤。就在这一刻,他梦见了美喀伊娜,她搂着他,使他又成为男子汉,并打他身上取走了少许男人的种子。
早晨醒来,他心情轻松多了,他想,谁知道呢,兴许她此刻正在远离此处的什么地方,用这些种子培植我俩的孩子。
①古罗马供奉炉火女神威斯塔的女祭司。女祭司皆由皇帝以大祭司身份亲自从十岁处女中选出。十年学艺,十年供职,十年传授技艺。四十岁之前严格持守贞节,犯者活埋处死。四十岁后还俗出嫁。
②拉丁文,意为:血晶。
③巴勒斯坦北部历史区。按《圣经•福音书》的说法,加利利是耶稣基督布道的主要地区。


9

阿耳卡契回到维弥纳佶乌姆城,发现铸币厂已经关门。铸币厂已停止铸币。是罗马皇帝戈尔里安登基后的次年将其封闭的。等了一年,未见铸币厂开工,阿耳卡契便携带妻女前往斯托皮城,由自己来模压硬币。到斯托皮城后,他改用虎钳制币。虎钳一边为硬币正面模型,一边为反面。他先把铜坯准备好,裁剪好,然后将其烧到可锻的状态。这时,他把一块块烧红了的币坯放到虎钳里,将钳合上捶打。铜币就制成了。
表面上看,他对这样的生活心满意足。可是他妻子发现,她夫君往往进入梦乡之后,忽然间头发全部变白,可一两分钟后又恢复到本来的颜色。这是衰老的短阵发作,是目前尚埋于心底的恐夜症的一过性萌发。
有天夜里,他吓醒了过来。是美喀伊娜托梦给他,向他询问:“我俩共同生活了多少年?”
他屈指一算,两人同床共枕了一百年整。然而吓着他的并非这件事。吓着他的是,他猛然醒悟,他久已不住在维弥纳佶乌姆城,而是住在斯皮托城。要是现在美喀伊娜突然想找他,就找不着他了。她不知道他居住在什么地方。
于是阿耳卡契决定立即采取措施。他申请另做一种硬币模子。
他把当年用锥子和木炭画上美喀伊娜头像的那块破陶瓦放在面前,将头像临摹到模子上。于是在帝国各地便流通了一种斯托皮城锻铸的铜币,铜币上有个女人体,其脸部是美喀伊娜的像。这个女人是和睦(Concordia)、幸福(Fortuna)和富裕(Abundantia)的化身。
阿耳卡契一听说维弥纳佶乌姆城的铸币厂复工,立即举家迁回该城。厂里让他制作一种颂扬图拉真的皇后的银币,银币上的Herenia Etruscilla①的像实际上取的是美喀伊娜的相貌和发型。
阿耳卡契按惯例在银币边上刻下铸币地点。那么美喀伊娜一看到银币上是自己的像,就明白这是阿耳卡契铸造的,她要是突然间想同他重拾旧好,便知道上哪儿去找他了。
然而这是他一厢情愿。他发出去的信息好似泥牛入海。镌有美喀伊娜头像的硬币起初由斯托皮城,后来由维弥纳佶乌姆城发行至帝国各地,都劳而无功。年复一年,美喀伊娜音信全无。
阿耳卡契久已觉得自己老了十岁,然而实际上却并未见老,他仿佛驻足于未来,在等待着自己和理应追上他的岁月。他在脖子上挂了一大串辣得像一捧火似的红辣椒,用于进行一种特地设想出来的操练。他打算把每一个念头,待它稍一露头,就连根铲除。他用刚刚生出的念头去铲除一刹那前所生出的念头,好似将两块砖头对撞。渐渐地,面对自己的感情器官,他已落得手无寸铁。该由气味,形状,声音和触觉来铲除他的念头了。
“念头不过是心灵的调料而已,”他总结说,于是重又照青年时代那样,拼读所有的题铭。他好像在寻找什么。而且终于找到了。他在一个浴场上读到如下一句用马赛克镶嵌成的话:“Sic ego non sine te ,nec tecum vivere possum.”
天黑前,他把这句拉丁文的话译成希腊文,于是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是:“无论有你还是没有你,我都活不下去。”他大为震悚。这句用马赛克嵌成的话正是对他而发的,讲的是他的命。
就在这当儿,发生了一件阿耳卡契本人无法看到的事。在他左肩上出现了一只娇小的蝴蝶。蝴蝶像狗一样跟随着他,寸步不离,可是阿耳卡契本人却看不到它:恰恰是他本人看不到这只蝴蝶。然而他的女儿弗拉吉拉却看得见。
蝴蝶出现后没几天,就有一个人来找阿耳卡契,交给他一球红羊毛。这事发生在春天的一个深夜,可以听到不远的地方有个女奴在教一只学舌鸟说话。那鸟看来不怎么聪敏,不但学得挺吃力,而且常常闹错。
“这是一球羊毛,美喀伊娜捎给你的,”来人说,“这是她唯一的遗物。她在十天前死了。”
“死在什么地方?” 阿耳卡契问。
那人没有回答。
来人自己也什么都不知道。他是受朋友之托,他朋友得知他要去维弥纳佶乌姆城,就求他代劳……
① 拉丁文,意为:希腊的海伦娜。


10

美喀伊娜即已作古,阿耳卡契的寻访便自行告终。
他前往达奴维渥斯河的岸边,步入当年渡船上那件事后同美喀伊娜邂逅的小酒馆。
伊人已去,而景物依旧,店堂内仍然陈列着木鸭、木鸡、木兔、木蛋、木山鹑、木乳猪,以表示这都是酒馆能以供应的菜肴,他呆呆地看了它们半天,没能得到丝毫慰藉。忧伤好似病魔一般锲而不舍地跟随着他,于是阿耳卡契抛弃了铸币厂的差使。
“Cras,cras,semper cras!”他喃喃地自言自语。
他携带妻女回到密迪安那城,只觉得他的心灵已经失重,既不能像掷出去的石块一般坠落在地,也不能如投出去的梭标那样飞入空中。
他不知道拿他的心怎么办。
他常常去拿苏斯城郊的河边,等下午四时风起,刮得河水停留片刻。他站在岸边对河伤逝,以致头痛欲裂,不一会儿河湾和沼泽便发出阵阵尸臭。他把一枚镌有美喀伊娜像的银币掰为两半,以供美喀伊娜在阴间花费,因为凡在阳间分裂的钱币,到了阴间便会合拢。这样一来,美喀伊娜死后也能得知阿耳卡契依旧在等她。
他柔肠寸断,悲痛欲绝。有天傍晚,他预感到美喀伊娜所说的“他的夜晚”已经来到。这是令他净化的夜。他马上悟出该怎么运用这个夜晚。
时值秋天,悲风习习,寒从中来。他凝望着眼前的萧萧落叶,谛听着身后树叶飘落的簌簌声,此情此景,好不凄清。他重又站在十字路口,重又向赫加特,向月亮女神祈求保佑:
“我害怕在我心中失去的荒芜的花园,我不知道通至这些荒原的道路。飞集到花园中的鸟不是我挑选的,我的记忆愈来愈老,它在往昔中愈沉愈深,而我又没有钩沉的权利……”
于是神告示他,在人的体内,汗液衰老得最快,心灵衰老得最慢。他的心灵至少比他的肉体年轻十岁。他已经五十岁,可他的心灵仍然只有四十岁左右。对肉体来说早已死亡的人,对心灵来说却还活着。可不,他的心灵至今还“不知道”美喀伊娜已不复人世!于是阿耳卡契突然把美喀伊娜当作活人看待。
他恨她,恨得无以复加。是她害得他终生不幸,害得他抛却差使,害得他家园破碎。由于这恨,有天早晨他猛然觉得自己好似霍然病愈一般,好似大梦初醒一般,压在心头的悲痛已经不翼而飞。
他元气大振,心情也愉快了不少,眼中突然出现了身边的亲人,他注意到了妻子,发觉她几乎变得认不出来了,随即又奔上楼去看女儿。
一踏进女儿的房间,他目瞪口呆了。满屋子都是乌鸦翅膀颜色的头发,连旮旮旯旯都是。在头发织成的帐篷下,他看到了一个跪着的女人的胴体,她把双手拢成贝壳状,伸向前方。她头上戴着鱼鳞帽,而在她前面的墙上赫然挂着一把木钥匙。
阿耳卡契高兴得大叫一声,连忙分开帐篷般的头发,看到头发下边是他的女儿弗拉吉拉。
“合拢的掌心里全是被我们遗忘的字。”她含笑说道。她的双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阿耳卡契肩上那只颤动着翅膀、好似一滩月光的蝴蝶。
父亲掰开女儿合拢的手掌。掌心中有一球红羊毛。
弗拉吉拉在他的目光下,慢慢地捯开羊毛球,一球羊毛统统捯光后,阿耳卡契看到了七枚硬币,这是美喀伊娜自己藏在羊毛球里的。这七枚硬币正是他锻铸的,正是他把他生死不渝地爱着的那个女人的容颜镌刻在这七枚罗马帝国的硬币上的。
其中铜币六枚,银币一枚。硬币上都刻有铸造此币的城市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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