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风
和你一样,我也看不见风,
任谁也看不见风。但
我看见树叶在动,我想指给你看。
即使那一阵摇动,轻微且短暂,
但我们都知道它还会再来的。
和你一样,我也只想保持沉默。但
请别完全阖上眼,几乎被闷热
完全淹没的你。让你的眼睛
浮出来,让它溜到外面,来到这棵树下,
我们一起继续不说话,只是
把一种如同消失,事实上
又永不会彻底消失的乌有或者说存在
看上一会儿,并试着记住。
门廊与洞穴
对它,我寻找得太早了,
所以我失落得太早了;
我失落得太早了,
所以我消失得太早了;
我消失得太早了,
所以我如此存在。
现在,我全身都是黑夜,
我全身也都是天堂之光;
现在,我全身是一处处敞开的
门廊与洞穴,风把从童年的脖颈上
掉落的那串密钥,吹得叮当响。
凌晨对唱
凌晨四点的欢愉,
从惆怅的手制造的模具中
脱出来。
凌晨四点的欢愉:
鸟在对唱。
夜的精神在忙碌,比黎明
醒得更早。
身体在自己的陷落里伸出手指
给骨骼描上金边。
我是另一个生命
我是另一个生命。
一个早于我的生命。
一个已故的生命。虽然
我们从未打过招呼。
我喜欢狗,她偏爱猫,
她抚养的孩子的性格与我的孩子不同,
我最爱吃的食物,她也不一定喜欢。
对这一次的剧本,她也会感到一些陌生。
但她写过的一行诗,可以跳出纸页,
干净利落地刺穿我的玻璃。并搁下
一句嘟囔:“这一切,我都历经过。”
在这首诗里,她卸去我的一半重量,
而我将从它那里转身,拍拍衣裳,回到
我的生活,将她的一半
继续在新的轮回里度过。
她会对我说:“没什么可怕的,你是已经死去的。”
我会对她说:“不要怕,你还在活着。”
而我们最终将共同撑起那什么也不说的。
那不断死的,不断活的,
还有那不生也不死的。
夜祷
睡眠松开口袋。
手向床边摸索着,像水
不断试探着岸。抓住
一张长着上帝面孔的纸。
草地上的一个瓮瓶,
藏着一只月亮,等你循着地上的
脚印而来,往里倒进更多的水。
生命有尽期,而它永远不会被装满。
无主之路
众人笑我愚笨。
指控我说的都是
做梦说的话。
说我的白天
不具有真实身份。
说我未曾从
成年大学毕业。
说我不知道自己是何人。
但我只有凭着我的傻劲
才曾卸掉那两个
最笨重的框架:过去
和未来,从而
才完全抱住自己的当下。
他们主张的我并不理解:
在对道路的规划中
才能看见道路;
在对以往事迹的罗列中
才能拼出自己的姓名;
不要理会所有看不见的事物;
一个人要同时拥有几张脸孔
以备不同场合所需;
凡事要以自我的快乐作为坐标。
那些聪明人与我的道路不同。
我走在被他们诊断为生病了的
路上,这种高烧
是我的清凉。我遇见
许多透明的蝴蝶与沙子,(正是
他们所耻笑的,)从
指缝间落下如音乐。
我喜欢生命是一个沙漏,
不停歌唱的沙漏。
我确定我选择的
是这条在他们眼中消逝的路。
我的主叫我
信任这条无主之路。
致死神
你有一本或好几本厚厚的出生资料,
预言着他们的身高、体重、
出生地以及母亲的姓名。
你没有过任何一次失职,
总能准确地联系上任何一个。
只要一个小生命呱呱坠地,
你就把你的又一只崭新的表
放入他或她的体内。
从生的第一秒钟开始,死的钟表
就开始倒数计时,
嘀嗒嘀嗒。
人类有时瞥见你的影子,又
不敢多看,见你在婴儿床边,就像
静立在养老院的走廊上那样。
人类习惯用“残忍”来形容你,
却鲜少承认对你的体验
总是充满益处:
只要一个小生命呱呱坠地,
一种美德也就开始逼近。
又一个生命开始向你打开,
用尽可能拥有的所有的秒,所有的
小时,所有的天、月与年,
用所有的生来理解你,
来诠释一只辛劳的钟表,诠释
你单调的名字里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你是一个慷慨的集体,而并非
一个瞬间,你是一趟长途旅程上
一支支充满耐心的路牌,而非
一个冒失的刽子手,你是一场陪伴,
当生拉开了出场幕布,你就已
在那儿,握住它的手,
你是提醒一个生命去完成的过程,
而非一个粗暴的结束。
你的善意不可估量:
携带着揶揄和鼓舞的双口吻,
原本模糊不堪的生的影子
在你的炙烤下,在你的紧握中
加倍清晰,你让火与水,
让万物鼓起斗志,为了你
不断去怀疑自己,从而确立了
界限而成为自己。
你的善意不可估量:你让苦难
有尽头,你让狂喜不会成为傲慢而饕餮的物种,
你让那嘀嗒的声音一直响着,
你让暴君气短,你让一切洗牌,
在你抵达宇宙的尽头,你让一切复位。
2020年冬
直至十一月,这座南方城市
才用粗糙的风涂抹出一点冬的影子。
我需要走出房屋,需要
凉的风,需要在这条最熟悉的小街上
像异乡人那样游荡一会儿。
我需要进入不是来自于我的寒冷,需要
触摸冬天的脸,那里的白色
留下一点污垢。当女儿在房内安稳地
入睡时,我需要抓紧这仅有的时间
在一条街上,辨认每一位陌生人,
就像辨认故人。需要用不同的方言
去撞击原乡的语言。下午流浪的十岁的
哥哥带着流浪的弟弟与妹妹,进入
我们相同的游乐场,创造了
一些脏兮兮的欢乐后
无声地朝另一条岔道离去。
这个十字路口原来景象浩大的
夜市摊位,在今年,像这座城的一双鞋中
硌脚的沙子那样被抖了出去。
我是被留下的一小粒,此刻站在这儿像
站在一只空的编织袋里。
更多的地沟油在更隐蔽的地方与
隐蔽的人心里,在富丽堂皇的
大厅。而贫穷却美好地
种植在屋顶,延续在每个季节,也像
一种无限。我需要这些寒冷,
需要让我的手提起一些重量,
一个明黄的灯笼或是一袋垃圾。
我需要这些重量,在我仍努力
练习让自身越来越轻的年份里。
让自己变成一艘特殊材料制成的
轻型轮船,它轻的存在
是为了载重,我该相信
那尽量多的重量不会令它沉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