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霍尔的《白苹果与石头味:1946-2006年诗选》
《爱荷华评论》编辑戴维·汉密尔顿 原作
得一忘二 译
将近一年前的某个晚上,读到两天前《国际信使论坛》上的消息,说唐纳德·霍尔被任命为新的桂冠诗人。妻子问我霍尔的诗怎么样,有何特别。她还记得几年前他来访过,她当时还和简·肯庸小坐,谈到忧郁症以及老夫少妻的话题。妻说,从霍尔的封面照片看,他是个“色郎”。妻子的话可谓是一句赞赏,不仅对霍尔,也是说给肯庸听的。于是我就给她念了“她的久病沉疴”中的有关段落,写的是他们得到她病症的坏消息以及写诗集《否则》的事:“难道这不好玩么?/能够一起工作?”隔了一页之后,则有“再也不能肏了”。妻说,我们的桂冠诗人能将“肏”(fuck)字写进诗里,真不错。我想到他有一次在信里转述肯庸的怨言,便告诉妻子说:还不止一处呢。
在我进入《爱荷华评论》班子之前,霍尔就已不定期为这本杂志撰稿,而肯庸的稿子则已刊发在好几期上了。最初的是《美国三联画》,这篇后来收入她的第一本诗集,那可是我三十年前的首选诗集之一。其中有一个意象“旗杆滑轮不住地叮当作响/ 来自一家乡村杂货店的门廊”如今仍然锁定着我们的冬天印象。霍尔是密西根大学的学长,而我和他们俩都算是相识。所以我便没有从《爱荷华评论》的角度,给他写了一封投石问路的信。回信出乎意料地快,而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霍尔特爱写信;之后数年,我们信函往复不断,塞满几个文件夹。
妻子问:他言语不扭扭捏捏吧?我翻到了《无地址的信》,这首诗中写到霍尔发现肯庸的萨博牌汽车后箱盖对着他自己的本田,“微妙地掀起一点,/ 好像提议一场艳遇”;接着我翻到《交心的后戏》:“嘘!嘘!你说:/‘我要用双腿缠住你的头’”。最后我翻到了《网球》,在这首诗中,霍尔在肯庸长眠的墓园里溜狗,他发现嘎斯(狗的名字)注意到有个墓碑后面露出四条长长的裸腿,于是他心思恍惚,没有进一步前去探看。不过,霍尔却无法忍住,在他和狗儿回到车上的时候,还是回望了一眼。次日晨,区教堂牧师在指导青少年的圣餐仪式前,问我:他真的说过她令他restarted“重勃”?
上文所引的诗篇来自《1946-2006年诗选》的后面部分,并不全是有关肯庸的。诗人霍尔的胃口很强,对诗的胃口也很强。早期的诗篇,从《自画像:作为一头熊》到《啊,奶酪》,从《吃掉一头猪》到荡漾着母牛冶艳的哞哞声的《奶牛屋的大日子》,还有一首又一首有关性爱的诗,无一不旁证着霍尔的肉身胃口,证明他对性的喜爱胜过酒,他在一首晚期的法式双韵诗中这样写道:“凯蒂能用双脚抱着后脑勺……她的柔韧在床上无比美妙”。
霍尔遍读过往大师,对于性与年龄的怪潭透熟于心。对于性的浪费怒色于容,对于性的欢愉喜形于色。谈到一件艳遇,他不加掩饰:“我们脱下衣服,就像打开垃圾邮件”;而在另一首诗中,他又正色道:“当一个年轻丈夫泡上了他朋友的漂亮老婆……/一个先知般的嗓音在他心智之耳响起……/‘你今天下午承担的苦难/ 将会陪你走到你各种生活的终点”;这话他们自然知道,但是他们并不会因此受到阻遏。可是,“为何还有这样的唧唧歪歪呢?”,霍尔这样总结:
……你珍惜那第一次
一次新体验,走到她身后
解开她的乳罩,或者褪下
她的裤袜,拇指如钩摸索
黑色丝绸。
他和肯庸的生活是这个故事的反面,因为那是新罕布什尔的二十年鱼水和谐。胃口引领他们,而且引领得到位。霍尔在一次访谈中说过,维拉·缪尔(Muir)很自豪地说她和丈夫爱德温“全凭脑子生活在一起”,他听到便感到“惊诧”,而他还对罗伯特·格雷夫斯(Robert Graves)表示,对他能靠写非诗歌性文字为生,自己真的很是羡慕。而格雷夫斯回了一句:你连试都没试过吧?于是霍尔两人也写起了散文。上午,喝了咖啡,看了《波斯顿环球报》,开始写诗。下午,写散文,为了稿费和其他。于是日出日落:工作,午睡与做爱、有时就在宅子外的鹰塘边,然后再投入工作。晚饭后朗读亨利·詹姆斯的小说,看一两局波斯顿红袜棒球队的比赛,然后上床。1978年的《踢树叶》是霍尔的第七本诗集,是第一本主要得益于新罕布什尔之优裕的作品,也是七本编年史一样记载新罕布什尔生活以及肯庸之死的第一本诗集。诗选《白苹果》的诗作选自诗人六十年来的诗歌,也突出了上面这个发生在诗歌生涯过半的转向。这本诗选厚达400多页,而我们在第七十三页读到的《枫叶糖浆》便已经面对鹰塘了。
霍尔的另一大胃口是喜欢投身各种格律风格中。在他的早期诗歌中,可以发现合韵的抑扬格五音步诗,沉稳而灵活的无韵诗,还有的回响着弗罗斯特的余音。另一首早期诗作开篇就是:“可以休矣,埃兹拉·庞德,这世间只有一节六行诗节”,然而他这节却增添成又一节。六十年代期间,霍尔像其他同代诗人一样,发现一定程度的自由和空间,可以试验音节韵律。大概也是同期,自由诗大量出现,有些加入了罗伯特·勃莱和詹姆斯·赖特所追求的拉美超现实主义和“深度意象”诗歌行列。霍尔改写了早期诗作:
小飞机的残骸
沉睡着
漂向高潮的海水,
纠缠于海草,来自水底的
绿玻璃……
他热烈拥抱惠特曼,发现他的肉体:
在树叶海洋中起伏,它们的夜,
托起死亡与树叶的夜,摇动如海洋一般。
再后来就是他自己发现的诗歌形式了,一系列似乎是以发明而非限制为杠杆启动出来的形式:他的“豪斯考勒”诗篇充满了贺拉斯式诗节的影子;棒球诗篇按“局”写成,每“局”有九个九行诗节,而最终的“附加局”则连诗行和诗节也有附加;“她的久病沉疴”平实的口语诗行写得波澜起伏令人动容,这是对哈代的模仿,也正如哈代一样,也是写给亡妻的哀歌:
她的园子
我放任着她的园子
听之任之
我怎忍看蜂鸟
盘旋于其间
以喙尖吮吸
蜜蜂的紫蜜——嗡嗡低鸣
和我们多年前耳闻的一样。
霍尔的另一发明是他那论证式的语气、有时还是预言式的,这语气笼罩在无韵诗的内容周围,用于思辨、判断、哀悼,而若有必要,还可用于叙事。《那一天》便是完全以这种形式写成的一首单行本长诗,也完整收入了诗选《白苹果》。他曾说过:“我的诗不是写出来的,是积累起来的……就像暗礁生出了珊瑚一样”。这些诗篇积累起来,成为霍尔的主要成果之一,在其核心部分就包括《四篇经典文字》,该篇前后分别是《烧毁的灌木丛》和《盖一所房子》。说话人是一个女人,一个“妹妹”,可是霍尔从没有过一个妹妹,因此她便是母亲、祖母、妻子与任何其他人的组合。在该诗的第一、三部分,她的声音占主导地位,令人心动而惊异,代替并延伸了霍尔的语气。霍尔要写的主题是为了工作与死亡而“盖一所房子”,这所房子要能维系生的艺术,这房子由一个神秘的、超验的“日子”构造而成,这日子受到永久的祝福。任何令这一盖房努力变得琐碎的行为都会遭受“经典”文字的谴责,而“谴责”绝非危言耸听。这些诗篇中,霍尔畅所欲言。我们这位棒球老手一再投掷出手;不,更应该说他是绝不收手。
虽说有时候我真的希望他能够收手,也怀疑不独我一人如此感动于他判断口吻的诗行,但我还是更愿意读有关肯庸的疾病与死亡的肝肠寸断的诗篇。那些诗呈现出一种长久哀悼的无言节律,以及对于几乎难以读出口的医学用语的接受,这种接受犹如认命。他说:我无法不写。我相信他的话,也对此充满感激。
而我还将更经常性地面对霍尔的抒情,看他句子的弧线与歌词相切,读我一直就喜爱的《马的名字》,读:
野草抬头挺身,繁茂而浓密,
随它去吧,听任它生长……
正是在他有所收手的地方,我更能敞开听他令人心碎的音乐。
下面这组诗译自唐纳德·霍尔1998年诗集《没了》,该诗集获得新英格兰笔会奖,这是其中一组题为“临终的那些天”(Last Days)的诗篇。
“合乎情理……”
“期待,自是合乎情理”。
他如此写道。可是次日,
在会诊室,
血液专家勒莎·米尔斯坐下,
身体僵直,她的助手
站着,背对着门。
“我带来的是坏消息”,
勒莎对在座的宣布:“白血病
反扑。我们束手无策”。
四个人都眼中含泪。他问还有多久,
怎会在这时候发生?
简只问了一句:我能否死在家里?
那日下午在家
那日下午在家,
他们将她的药都扔进垃圾桶。
简呕吐不止。他悲恸哀号,
而她双眼干涩——不言不语,
决意放手而去。入夜,
他拿起电话,每打一通
都将某个孩子或友人
带入惶恐。
次日清晨
次日清晨,
他们一道为她的诗集《否则》
挑选诗篇,还选定
她葬礼上的圣歌,一边写
讣告,一边修改,
互相提备选的字。过了一天,
仍有更多工作要做,
而他看到她那么虚弱,
便说:现在算了,明天吧?
简摇了摇头,说:现在就做,
必须现在完成。
再后来,她疲惫得沉入昏睡,
嘴里念道:这样多好玩,
一起干活。这才好玩吧?
他问她:穿什么
他问她:安葬你时,
应该给你穿什么衣服?
她回答:我没想过。
他说,我想那件白色的印度宽松
套服——。那是她
最喜爱的印度丝绸,一年半前
购于孟地切里;她总穿在最好
或最美的场合。她说:行。很好。
他没对她说出,
一年前,他从梦中醒来,
看到她躺在
棺材中,身穿白色的印度宽松服。
仍然,他不停地做着
仍然,他不停地做着
计划。那夜,他突然说:
“哪天嘎斯死了,我
会将它焚化,把骨灰撒在
你坟上”。她笑了,
大眼睛很快一转,点头说:
对水仙
倒是好事。大花的枕头上,
她很苍白:
珀金斯,你对这些事有何想法?
他们谈着他们的
他们谈着他们的
冒险——驾车穿越英格兰时
正值新婚燕尔,
还有远走中国和印度。
他们还回忆起
寻常的日子——池塘边的夏季,
一同写诗,
遛狗,大声朗读契柯夫。
他夸赞他们
数千个午后的幽会,
每每令他们
在这张画床上喜极而眠,
这时简泪涌如涓,
哭着说:“再不能肏了。再也不能肏了!”
失禁
去世前三天的简,已经
便溺失禁,夜夜,需要架着她
坐上便桶。
他替她擦净下身,再扶她上床。
五点时,他喂了狗,
回来看到她坐在屋子另一端,
一张直背的椅子上。
她已不能站了,怎么会走的呢?
他怕她会摔倒,
因此电召一辆救护车去医院,
不过他这么说了之后,
简撇了撇嘴唇,眼泪涌出:
“我们必须要去么?”他算了。
简说:“珀金斯,我死时,守在我身边”。
死很简单
“死,很简单”,她说:
“最难忍的是……分离”。
她不能说话之后,
他们就两人躺在一起,抚摸,
而她盯着他看,
美丽的褐色大眼睛,圆圆的,
明亮,眨也不眨,
热切,充满爱与恐惧。
他们陆续到来
一个又一个,他们陆续到来,
相识很久的、很亲的,都来
告别这位心底的挚友。
起初,她还能说出名字,流泪,抚摸;
后来,她只能微笑;再后来,
只能搐动一个嘴角。最后一天,
她的告别只剩下沉默,
两手佝偻着,眼睛睁得很开。
起身离开她身边
他起身离开,而她还盯着
身边他躺的地方。他对她说:
“我要把这些信件
放到盒子里”。她已有三个钟头
没说话,现在简说了她
最后两个字:可以。
那晚八点,
她双眼一直睁着,一动不动,
直到她咽气,接着是脑干的
呼吸,他低头,亲吻
她苍白冰冷的嘴唇,感到它们
最后一次翕合、
噘起、轻啄他一下,回吻。
临终的那几个钟头,她
临终的那几个钟头,她
一直将小臂抬到脸颊的位置,
钩紧苍白的手指,犹如
浴室水槽上面的那一小尊女神雕像。
她右拳有时会突然一摇,
或朝着脸抽动一下。整整十二小时,
直到她咽气,他一直
轻挠着简·肯庸高高的鼻梁。
一股浓烈的气味,几乎
带点甜,开始从她张开的嘴中升起。
他眼看她胸腔宁静下去。
他用大拇指把她圆圆的褐色眼睛一一闭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