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演
我欠我母亲的记忆，现在将
完全相同地重新上演，只是这一回，
我成为债主，而你开始亏欠——在未来的
岁月里，你将尽可能地像太阳花朝向
未来生长，而把未来把这一切，你生命
最开端的这一切忘怀，而我将把这一切
记得更深，如同纪念一个上帝的礼物
在时间中被偷盗。我将深深地，愿如同
年轮长在树心中那样地去记得
我们在这阵子时日中相互的交汇，以
身体和身体——我的手触碰你的手、你的
脚，它们时常泌出黏糊糊的汗液，泌出
那高贵的原初的汁液，我的唇触碰
你的额，那里宽阔如同河床接纳
我渺小的的鱼跃般的喜悦，我的乳
触碰你的唇，你的吮吸是一种教育，启示我
乳房之所以是乳房，我的手触碰
你的你的肛门，每日清洁它，在你
便秘时给你涂抹肥皂水，等待着它
奉送奇迹，像等待一曲福音颂歌，
我以我身体的局部触碰你的整个儿，你从
水里出浴，我托举起你，举起我的小太阳，
将你贴紧我，你这完全的生物的袒露
是一种深刻的嘲弄，我们被遮蔽的罪
可以在你这里忏悔。我环绕着
你的运动而运动，整日不停旋转，
我总在尽可能地消耗自己，然后又不断地
重生，不，应该说，你神圣的轨道
总在不断地消耗我，又不断地
赐予我重生。
回音
静静坐着的时候，
对面的民房里
有人将歌声砸入
深夜的黑中，砸入
两栋楼之中宽敞的
空地，强烈
甚至粗鲁的
情感，听不大清楚的
歌词，但有一条
丝带，在我们之间。
下午在江边
遇到一对父女，
我们聊起风，聊起
搁浅的船与
在船的身体里
钻来钻去的老鼠。某一刻
我们几个的笑声
混在了一起，听不出
哪个笑声是
哪个谁的，也有
一条丝带，在
我们之间。
那究竟发生了
什么？陌生人与
陌生人之间的
丝带，非常
柔软、清晰
且有韧性。它
重新连接那些
在熟悉的人与人之间
常常故意中断的
回音。
你
小小的棉花，
带着医生口吻的棉花，
白色的棉花，那样
白，在我的口中，
一点一点地转红。
在牙齿和肉芽毁灭的缺口处
它填进去
就像土填进墓穴。
由纯色的白
变为纯色的红。
半生不熟的口音是短暂的，像那些
从我嘴里进进出出的钳子、火、钻、
它们是短暂的、情绪化的词，
而它坚定如同一个括号，
它任由什么词走进来
它就将它们包围。
我的血，走了进去，
它就将其吸收，把痛
化入自己体内。
无味的棉花，轻轻的棉花，从
一种轻盈转向另一种沉重的
轻盈。既不喊叫也不
动弹，宛若
不存在，我喝水我吃东西，都不会
将它感觉到。它没有
成为那拖长尾音的破折号、将雾气
升腾的省略号，更不是惊雷劈开的感叹号。
它的存在如同遗忘，如同水和空气。
当我厌倦智者宏伟的语言，
当我厌倦精神被言辞的绳索绑缚，
当我厌倦那勤于
擦拭自己肖像的手，厌倦那巨大的桥
横跨一层不变的真理的水泥，
我依然没有放弃去寻找
你的形象。
今天，在一朵小棉花那里，
我重新
找到了你。
箭靶
“把诗写好”，这当然是
任一个诗人关心的问题。
无数的环，一环套着一环，
但最里面的那一个不再关于
句法、结构、明喻或转喻。
那是等待被刺中的人生，
将它准备好，然后迎接
飞来的箭矢。这最终的秘密。
黑暗中的音符
是什么令他们找到彼此呢？那盲目的
事物，是什么？到了这般田地，也依然
在淡月光的夜晚里被她无疑地认定。
分崩离析的日子，结婚就像皮娜的椅子们在
生活的剧场里，在男人与女人的剧场里
纷乱而激情而悲伤地移动着。这个
时代的坏一如既往地继续着，像推开
早晨的窗户，四处却弥漫着灰色的硝烟，
她在钢琴上弹奏一个音符，几乎不是她
发出的，而是超越了她的存在，然后，谛听，
远处飘来他的音符。黑暗的事物挤压着
他们，正是那坏到不能再坏的，给了他们
机会：穿透迷雾，听到彼此。即使这
象征了油画布上凝结的蜡黄的水果一般
沉重的代价。当漫长的日子让他们彼此
暴露出各自的丑陋的部分，但那高于
自身的声音，还在空中打着结。凌驾于
他们的婚姻，并且也像母燕垂下喙哺育他们。
他们侧着耳朵，谛听。而并不通过安全的
通道，那光鲜的，能见度高的，却将
这一样和那一样变得毫无区别，不能弹奏。
黑猫
坏透了，她的婚姻结束了，
她的母亲再也醒不过来，
但留下了一只黑猫，那么幼小
并且沉默，她跑去度假，
带上了它，她一直微笑着与人
相处了一大段时日，没有哭诉，
她感受日子重新变得稀疏，自己
重新变得清晰，这端赖于
漫长的时间令她变老。老，
像是给心裹上厚厚的暖浆。
但某一刻，当她清晨醒来，黑猫
躺在她的身旁，她却楼住它，
将头埋向它的身体，忽然得哭。
这是她唯一可以没有羞耻的释放方式：
她望着黑猫的眼睛，像是看见
她母亲回来，已成为一个可爱的鬼魂，
而不再纠缠于病魔、记忆与
酒精，那双眼睛比深蓝更蓝，聚合的
光亮，当这一切发生，也像是
她刚刚从那道目光内返回，如同
从一间告解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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